Devils May Cry
“恶魔都是没有心的。不会心痛,也就不会有眼泪。”
宫城良田抬起头。眼前人有着出色的外貌:黑色发丝被风吹起,露出和月色一样皎洁的皮肤,上挑的眼尾和丰茂的睫毛衬出澄澈空白的眼神;总而言之,很漂亮。这人穿着黑色皮质背心和黑色破洞长裤,身体上缠绕着黑色的藤蔓般纹样,此刻正握着一柄细长的武士刀,刀尖直指自己的鼻尖。
宫城对危险毫不在意,只呆呆地问:“你怎么会有这把刀?”
持刀之人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宫城伸出拇指,把刀刃往上抬了抬。锋利的刃尖瞬间划破皮肤,血就这样渗了出来。他却浑然不觉似的,手指不动,脚下向前,又朝那人逼近两步。血珠瞬间涌出更多,纷纷沿着他前进的轨迹洒落,在覆满尘土的地面上开出一朵两朵三朵嫣然的花。
武士刀的刀身在他的触碰下发出嗡鸣,宫城的手也在颤抖,他再次追问:“你哪来的这把刀?”
那人仍不回答。
宫城伸手摸向背后。名为叛逆的魔剑有着尖刺形状的握柄,宫城每次把它拿在手中都会有一种熟悉的安心。他猛地将剑甩出,一个下劈,先前还指着自己的、名为阎魔刀的武士刀便插入了土中。
而对面那人受这力道冲击,踉跄了一步,直直地摔倒在宫城面前。宫城把人翻过来,发现他已经晕过去了。
宫城良田是一名恶魔猎人,平日的工作内容是狩猎恶魔。很显然,捡一名没有行动能力的人类回家并对其进行饲养这种事情,并不属于他的工作范畴。
好吧,如果这个人是他的委托人,那另当别论。
此刻这位自称叫作流川枫的委托人正小口啜饮着一杯热牛奶,盘中的煎蛋培根搭配面包的营养早餐食用进度为 30%。人类在太虚弱的时候胃口不会很好,良田十分体贴地说中午自己可以下厨煮一些粥。
流川枫放下牛奶,点了点头,左右张望。
“你是在找这个吗?”宫城掂着手里的阎魔刀,笑眯眯地看着流川枫。
流川看了看他手里的刀,又看了看他,眨了眨眼。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这把刀是怎么来的?”
流川枫抿紧嘴唇。
宫城良田叹了口气:“你先吃饭。”他拽开餐桌下流川对面的椅子,岔着腿坐下了:“我来给你讲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人类和魔界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黑暗骑士宫城京介背叛了自己的族群,作为恶魔却选择了保护人类,最后打败了魔帝蒙德斯,封印了人界和魔界的通道,守护了和平。他逗留人界,和一名人类相恋、结婚,生下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宫城宗太,小儿子叫宫城良田。
某一天,宫城京介突然离家,自此下落不明。尔后,他们的宅邸闯进了一群陌生人。他们四处打砸,房子里一片狼藉。宫城良田被藏进衣柜得以逃脱;藏好他的母亲死于当晚。而那天宫城宗太正好不在,兄弟二人失去联络。当良田再次见到宗太时,他和哥哥已经完全无法认同彼此的理念。几次纠缠后,宗太坠入魔界,良田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而这把刀,”良田举起细长的武士刀,“就是我父亲在走之前,留给哥哥的刀。”他抽刀出鞘,弹了弹刀刃,那刀身便发出淡淡的蓝色光芒:“它会和宫城家的灵魂共鸣。所以,说出来吧。”他反手一挑,刀尖就对准了流川枫的鼻尖:“我还蛮喜欢你那张脸的,别逼我在上面划一道口子。”他外头笑了笑:“那可就不漂亮了。”
流川枫停下进食动作。良田与他对视。
突然,流川一个翻腕,手中的刀叉就朝良田飞了出去;良田则把刀向下一划。
血同时从两侧木质座椅的边缘滴落下来。
宫城良田随意地拨下插在左臂和胸口的刀和叉,抽了两张餐巾纸擦了擦餐具。伤口处的流血很快止住,这是半魔人血统给他带来的好处。
他对面的流川枫被阎魔刀切入了一侧肩膀,此刻血流如注。但流川本人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只是抬起了手,握住武士刀细长而规整的握柄,缓缓伸长胳膊,把阎魔刀从自己的身体里一点一点拔了出来。宫城良田清晰地看到,刀刃在鲜血涌出时,发出了淡蓝色的光——阎魔刀和流川枫的灵魂产生了共鸣。
流川的动作很慢,拔刀时血并没有溅到食物上,只有下巴上沾了一点红色。宫城推测那是被阎魔刀劈中时溅上去的,于是给他递了张餐巾纸。
“你果然不是纯人类。”他撑着下巴,又笑了笑。
不是人类,那就是恶魔?
流川枫解释说自己失去了记忆,除了名字以及战斗技巧外对其他事情一无所知,包括委托宫城良田的任务内容以及委托费用的支付方式。所幸他能打还长得好看,宫城最后没把人踹出门,而是把他留在了事务所当吉祥物。流川平时给良田当跟班,和他一起出任务,就当给良田交了房租。
最近,由于魔界之树的出现,事务所的委托很多,良田收入不错。魔界之树是从神奈川地下突然长出的、几乎通天的一棵巨树;它的存在打开了人界和魔界的通道,恶魔袭击人类的事件发生得十分频繁。相田彦一记者一年一发的《日本恶魔战力年度排行榜手册》不得不临时添加更新。
宫城良田拿到《手册》的加印特别版时正在喝牛奶。是的,他知道半魔人体质特殊并不需要进食;但是,宫城良田在听到人类喝牛奶可以长高的传言时还是在家里备了很多牛奶——再说,流川枫也很喜欢喝,他这是照顾病人。
排行榜第一的是一个剃着圆圆和尚头的人形恶魔,宫城良田看了感慨:“从三年前开始就一直是第一啊。”
流川枫凑过来,把下巴放在宫城良田的头顶上,看着图片右下角的泽北荣治几个字,没说话。良田一般对身高相关的事很敏感,但流川枫的行为举止太像一只家养动物,平时会以各种方式扒拉他,所以他已经不太会介意流川的动作了。
“真想看他懊悔的样子。”宫城良田捏了捏那页纸;他想要把纸张揉皱,又觉得没有必要。
“想看他哭的样子。”流川枫低声重复。
“流川,”良田伸手拽了拽他的头发,“恶魔从不哭的。他们没有这个能力。”
“良田也不会哭吗?”
宫城良田又拽了拽他的头发:“至少你应该是不会哭的。”
“为什么?”
宫城良田看着自己的手掌,流川知道他在不安的时候会做这个动作,于是从身后搂紧了他,想要传递一点安慰。
“恶魔都是没有心的。不会心痛,也就不会有眼泪。”
万幸的是所有的委托都会留下文字记录,只不过宫城寻回记录花的时间比较长(比较长的意思是,两个月)。“都说了他们效率太低了,”良田打着哈欠:“我来看看。”
他拆开档案袋。
“魔界之树内部的强大恶魔,名叫三井寿?如果见到委托人,他会告诉你身份?”
宫城良田轻轻踢了一脚正躺在脚边睡觉的吉祥物。
吉祥物朦胧睁眼,原地暴起,气势凶悍。他环视四周,眼神落到宫城良田身上:“哦……良田。”吉祥物挠了挠头发,原地盘腿坐下,仰视着坐在沙发上的宫城良田:“有什么事吗?”
“下次别在沙发上睡,都滚地上去了。”宫城良田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嘱咐他,“对了,你还记得这个恶魔,”他指了指档案,“的真名吗?”
流川枫一只手摸了摸下巴:“只记得是个 S 开头的……”
下一秒,他被猛扑过来的良田紧紧箍住肩膀:“S 开头,是不是 Sota?”
“良田,你看起来快要哭出来了。”
“只是屋顶漏雨了,有个白吃白喝的家伙在,付不起修理费。”
“……我可以帮你修。”
“别,别到时候给摔破相,那就麻烦了。”良田捏了捏吉祥物的脸蛋:“你这脸可太漂亮了,摔了我会心疼。”
只有脸吗,良田。流川枫想了想,决定不把这句话说出口。
“哇——你别笑了。”良田晃了晃他的肩,“造孽啊。”
清掉几条粗壮树根后,良田垂下名为叛逆的魔剑。他回头看向自己的委托人:“宗太,他很强。我一直打不过他。但我们都有必须战斗的理由。”他顿了顿:“上次,他叫我回人界,然后自己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宫城良田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曾经有宗太堕入魔界前为了不连累自己用阎魔刀划下的伤口。如果良田是普通人类,那个伤口肯定会留下疤痕;但半魔人的回复力太强了,所以那里现在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我老在想,如果我当时跟着他跳下去……”
宫城握拳:“总之,这是我的家务事。你的委托,就算不付钱,我也会做到底的。”他抬起头:“我知道你不是纯人类,身体或许比一般人强很多。但我能感觉到,你最近越来越虚弱了。半夜睡不好才总在白天打瞌睡嘛。所以,接下来的路,你还是不要跟来了。平时跟我出小活还好,这种的……”
他没说下去,只是朝流川枫轻轻摇了摇手掌,在后者能反应过来前将叛逆向前一挥。剑气扫过,斩断了流川上前的路,宫城良田背过身,独自朝魔界之树的核心走去。
“三天后我要是没回来,事务所就拜托你了。”
流川目送他走远,抽出身后的阎魔刀。宫城用惯了叛逆,为了方便出任务,平时都把阎魔刀交给流川保管。
他抽刀出鞘,比划了两下。阎魔刀的刀身薄如蝉翼,削开恶魔皮骨时轻盈得像扇动翅膀的蝴蝶——他还知道,这柄刀也能同样轻易地切开空间裂缝,让他在不同地点间穿梭。近些日子他总在做梦,梦里有一个长着刺猬头的高大男人,拿着阎魔刀捅向自己的腹部。
他想了想,决定尊重宫城良田的想法,把阎魔刀收了起来。
三天后夜里下了暴雨,流川枫抱着阎魔刀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屋里没有开灯,只当偶尔有闪电劈下时,一切才会被照亮。他想起良田总是在雨夜做噩梦。每次暴雨时,这人都会半夜爬上流川的床,又在黎明降临前悄悄溜走。流川枫之前睡得死,对这一切没感觉;后面他的灵魂开始躁动,半夜心悸惊醒时发现床上多了个人,一开始还以为是新品种的恶魔,差点拔出阎魔刀和人决一死战。
流川枫在思考自己最近为什么如此异常:一股血液沸腾之感总是半夜袭上心头,让他无法入眠。良田查了很多资料,未果;但流川发现,当小小个子的恶魔猎人窝进自己的怀里,自己的灵魂也仿佛得到了安抚般,变得宁静、柔软。
他自那以后都睡得不错,只有一次,他因为疼痛睁开眼,看见良田正低声尖叫着,抠紧自己的腰,说不要走。有晶莹的液体从他眼角滑落,流川伸手去接,湿热滚烫。良田骗人,流川枫当时想,你不是说恶魔不会哭吗。
他们的关系逐渐变成了每晚都要睡在一起的小女孩和她的玩具熊的关系。良田不在的这几天,流川都没有睡好。在和宫城良田分别整整 72 小时后,流川枫霍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抽出阎魔刀,划开眼前的空间,踏入了时空缝隙。
战场上闪烁着刀光剑影,长着红色翅膀的恶魔一次次飞向树根下端坐着的巨型黑色恶魔,打斗的双方体型差了五六倍都不止。流川枫凭借魔力,感知到红色恶魔就是宫城良田。他不认识那个黑色恶魔,猜测应当是委托目标三井寿,可它的魔力却让他隐隐地觉得熟悉。
彼时良田的状态已经很不好了。他的身体上横贯着一条割痕,血液正喷涌而出,在地上蜿蜒开来,被树根吸收掉了。他喘着粗气,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随后举起叛逆的握把——叛逆的剑身已经碎得不剩多少了——朝对面的恶魔嘶吼着冲过去,再被打倒在地。
流川枫注视着眼前的一幕,渐渐地品出一丝异常:良田做事向来灵活,还时常教导自己形势不对就抓紧跑路,但这回却不同。他都能判断出来良田打不过对面,良田自己心里对实力差距应当更加清晰;然而他仍然一次次地站起,冲刺,被击飞,循环往复。他在寻死,流川枫清晰地意识到。于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到慌张:难道之后我再也见不到良田了吗?再也没有那个总是会给自己热牛奶,拍自己肩,捏自己脸,拽自己头发,和自己抱在一起睡觉,夸自己长得好看打架帅气的,宫城良田了吗?
他想起之前良田给他看的书。当时宫城想确认他是否识字,递给他一本绘本,翻开的那页写着:“只有孩子知道他们自己在寻找什么……他们为一个破布娃娃花费不少时间,这个布娃娃就会成为很重要的东西。如果有人夺走他们的布娃娃,他们就哭泣。”
听起来,有没有心和哭不哭泣并不相关。流川枫这样想着,在宫城良田下一次被击飞时闪身上前,抓住了他的身体。宫城在流川的怀里挣扎,流川一个手刀把他砍晕,挥起阎魔刀,一个横劈,一个竖砍,带着他离开了魔界之树的树根。离开前,他扫了一眼那团混沌的黑色,感到名为三井寿的恶魔并没有追上来的意思。流川枫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痛。
醒过来的宫城良田对流川枫并没有什么好脸色。流川枫本就不爱说话,现在宫城也不说话,两个人便维持着死水一潭、较劲般的静寂。
宫城不给他热牛奶了,流川自己去热。流川睡倒在宫城肩上,宫城把他的头往沙发上一撂。宫城接了小任务,走到流川面前,朝他伸手。流川猛地站起来,把手递过去——“阎魔刀,给我。”良田开口,这是他们三天内第一次说话。
流川没动,就这样看着他,眨眨眼,又眨眨眼。
宫城无端从流川枫白纸一样的表情里读出一丝委屈。他摇摇头,想要甩掉这个可怕的念头,然后又看了过去。他又读出了委屈。
好吧,宫城泄气了。他从来对流川枫那张脸没什么办法。“主要是,我都强调过了,那是我的家务事。家务事,你懂吗?”
他的眼神落在流川枫身上。流川大概是个恶魔,而恶魔确实很少有家人,他会懂吗?就算他不懂,这也不是他的错啊?宫城下意识为流川辩解,随后摇了摇头。他张嘴和流川解释:“家人的事,其他人……最好不要插手。”
他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点太重了,慌乱地看向流川枫,却见这人摸着下巴皱着眉,随后很认真地看了过来。
“良田,家人是什么?”流川枫询问,“该怎么成为你的家人呢?”
“就是这里了。”宫城良田说,抬头看了看天。云沉沉地压在空气上,一切都灰蒙蒙的。
流川枫打量起眼前的庄园。这里看起来已经荒废很久了:黄绿色的野草在院子里丛丛地生长,青苔爬上砖石墙壁,面前的栏杆铁门则锈迹斑斑。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躁动了起来,不由得上前牵住良田的手,握紧了他的手指。
良田觉得流川的手指有些凉,他们并肩看着眼前的建筑。“这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我和哥哥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宫城推开门,扇了两下空气,咳嗽了两声,随后拉着流川的手进去了。里面的木质家具早就烧得不剩多少,幸好后来的天降大雨扑灭了火焰,保住了他们摆在壁炉上的全家福油画。他仰起头,指着画像,和流川枫介绍:“这个是我的妈妈。这个是爸爸。这个是宗太。”
“家人,是一种用血缘绑在一起的关系。我的身体里流着来自爸爸的,恶魔的血;也流着来自妈妈的,人类的血。我的哥哥宗太也一样。这是一种无法选择开始也无法选择结束的关系。比起幸福,它带来的痛苦往往更多。”良田娓娓陈述着,“很多时候,成为家人意味着你要为家庭里其他成员做出的事情负责。”他扯起嘴角:“很不公平吧?”
“所以,你带我来这,只是为了拒绝我?”流川枫抬眼。
宫城良田的笑容淡了下来。他看着流川的眼,点点头:“是的。”
“就算没有血缘,也可以成为家人吧。”流川枫决定略过关于责任的讨论,因为他并不介意为宫城良田做的事情承担后果:“我们可以成为那种家人,就……像你的爸爸和妈妈那样的。”
“那……那个我们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他们——他们可是因为爱情才结合的!”
“我们不相爱吗?”流川枫捏紧了良田的手。良田现在不用看流川的表情也能听出委屈来了,他低下头,感到一丝愧疚。
流川枫在沉默后再次开口:“我只是不想失去你,良田。为什么要推开我呢?”
宫城良田想了想,答到:“因为你注定是要失去我的。”
他抬起头,定定地扶住流川枫的脸,决心不再逃避,吸了口气说:“不论结果如何,我都必须再去找三井寿。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不会认错,他的魔力和宗太的一模一样。魔界之树的树根可以吸收人血长出果实,吃下那个果子就会获得力量。它和三井寿一起出现,一定是我那个一心追求力量的哥哥的手笔。魔界之树打破封印带来了生灵涂炭,我必须去纠正他的错误。这就是家人关系的真谛。”
宫城良田摸了摸流川枫的脸颊,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留恋:“你注定失去我,而我也注定失去你。”
流川枫的灵魂再次躁动起来,伴随着脑中的轰鸣,他紧紧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宫城良田还说着些什么,流川枫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只觉得那张嘴很可恶,尽说些讨厌的话。流川伸出手,捂住了良田的嘴。良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流川低头捏住他的下巴,发凉的薄唇贴了上良田的唇,又被宫城一口咬住舌头。流川枫于是松开他,缩回手,甩了两下。血珠从他的指尖滑落。
他拔出阎魔刀,雪亮的刀身映出他雪白的脸:“你为什么不能为我留下呢,良田。”
宫城良田惊恐地发现,流川枫身上的黑色图样都仿佛获得了生命般蠕动了起来。它们汇集成一股一股更粗的线条,在流川的皮肤下四处游动,最后一点一点从他的指尖溢出,凝成藤蔓形状的实体,朝自己袭来。
宫城下意识举起叛逆,这才反应过来叛逆已经碎了。
流川枫的一声低吼打断了他自卫的动作。那是人在极致痛苦时才会发出的声音。宫城看过去,只见流川捂着一只眼睛,头痛欲裂地跪在地上。
就是这一刹那的晃神让他错失了逃脱机会;黑色的魔力瞬间牢牢地捆住了他的腰身,让他无法移动。良田只能眼睁睁看着流川伏在地上,发出一声比一声更痛苦的嘶吼。比起注定要和流川分离的结局,反而是现在无法安抚他更让良田难受。
如果宫城还有更多的时间,他会好好拉着流川坐下来,和他慢慢地解释:爱有很多种类,关系也有很多种类;友情爱、亲情爱、浪漫爱,朋友、家人、伴侣、照顾者与被照顾者;并没有哪一种爱可以承诺拥有,也并没有哪一种关系可以承诺永不分离。人与人之间的联结本就脆弱,恶魔和恶魔之间的也不会好到哪去。
可他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流川陷入痛苦,无能为力。
而他也没有时间了。
流川的魔力用得并不熟练,只是僵硬地捆住了宫城的躯干。宫城不想不告而别,于是幽幽开口:“我曾被哥哥的阎魔刀切中过,感受过它的真正能力。”
他不知道流川能不能听见,只是慢慢说着,也不想去思考现在告别是否算一种自欺欺人:“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父亲把阎魔刀给了宗太,把叛逆给了我。”他说着,举起手中的叛逆握把。
叛逆的剑柄镶着骷髅头,一面有角,一面没角。此刻,骷髅头在阴沉的天气下,幽幽泛起一阵白光。宫城良田闭上眼,倒转握把的朝向,猛地使力。那带着尖刺的剑柄便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进宫城良田的身体。血液流淌,攀上牢牢卷着他的黑色藤蔓;那藤蔓仿佛被灼烧般松开了抓握。
良田握紧了叛逆的剑柄,勉强稳住身形:“如果阎魔刀可以分离人与魔,那叛逆呢?”他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到,咬着牙把剑柄往身体更深处送。
他的血再次滴落,但这次在触及到地面前,那些血液便化作光点散开,而没入身体的叛逆握把也发出了红色的光。良田松开手,只觉得无限力量充盈在自己的体内,甚至要满溢出来。他控制不住力量,无法再维持人形,身后的六个翅膀“刷”地一下张开;他张开手,一柄全新的、修复好的叛逆便出现在手中。他的恶魔血脉彻底觉醒,现在可以魔人化得更彻底了。
宫城回头再次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流川枫,一蹬地就离开了。
流川枫在地上趴了一会儿。他脑中回荡着那句“阎魔刀可以分离人与魔”,只觉得无数画面从眼前划过。疼痛愈发剧烈,他的大脑却在这洪流的冲刷下,突然变得明晰。
过了许久,脑中的一切终于归位。
“你明明认得出三井寿身上的魔力……为什么,认不出我的?”
“……还是,因为认出来了,才对我好的?”
他慢慢站了起来,举起阎魔刀,一个横砍,一个竖劈,熟练地再次踏入空间裂缝。
流川枫到达时,宫城良田正与三井寿激战。
“阎魔刀!”三井寿看到流川,皱了皱眉:“怎么是你?S 呢?”
流川枫喘着气,颤颤巍巍地举起阎魔刀,摆出战斗姿态。三井寿巨大的拳头朝他挥了过来;他的身体很虚弱,这一点宫城良田并没有说错。他无力闪躲,反而迎了上去。良田大喊了一声小心便扑了过来,为流川格开体型巨大的三井寿这充满威力的一拳。纵使魔人化的宫城躯体十分强悍,他还是呕出一口血来,喷在流川身上。
“流川,你来这做什么?”
流川躺在宫城的怀里,摸着身上良田呕出的血,仿佛摸到了宫城良田身为人类的那颗真心。他忽然笑了起来——那是明艳动人、宛如冰川初融般的表情。他抬起手,咳了两声:“我是想问你,”流川枫咳嗽起来:“……算了。”
“我只是来……”他想了想措辞,最终选定了:
“我不想什么都不做就失去你。”
宫城无力地注视着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眼边忽而淌下一抹清泪。泪水滴在流川脸上,灼热的触感让他微笑起来:这回总算是为我哭的了。但是,这感觉真不好啊。流川闭上眼睛。太灼热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被烫伤。
他张了张嘴,想说,别这么悲伤,这不是谁的错——然而脸上的液体却愈发泛滥起来。流川有些惊讶地睁眼,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在哭。他伸手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又想爬起来战斗;沾着泪水的手就这样抚上了阎魔刀的握把。
就在那一刻,耀眼的蓝光突然从流川的手边爆发开来,蔓延到整个战场。流川瞪大了眼睛,感到力量涌入身体,黑色的魔纹在皮肤上积攒,最终汇聚成坚硬的躯壳。他知道,这是魔人化的前兆——阎魔刀认可了自己,因为自己的眼泪。
三井寿和宫城良田都愣住了,只见流川枫的轮廓被黑色覆上,逐渐变为恶魔的形状,他的背后也张开了六翼。二人都有些吃惊,还是宫城良田先反应过来,一个蹬地,举着修复了的叛逆原地暴起,从三井寿背后直直切来;而完成魔人化的流川也收到了信号,也在那一刻转动阎魔刀,向前冲去。两人持着刀剑在巨大恶魔的体内相撞,双双对视一眼,同时将手里的武器向前一送。这两柄魔剑便分别穿透了三井寿的身体飞出,宫城抓住了流川扔过来的阎魔刀,流川则抓住宫城递到手里的叛逆。
三井寿受此重创,顾不上流川便朝宫城手里的阎魔刀抓去。良田以自己极快的速度连连后撤,顺手把阎魔刀收好,从背后摸出一黑一银两把手枪。他朝三井寿连连射击,流川又带着叛逆高高跳起,竖直劈下。
巨大的恶魔被白象牙和黑檀木的子弹穿过头盖骨和胸膛,又被叛逆从上到下劈过,巨大的身躯终于摔倒在地,动弹不得。
“我需要更多的力量……”他苟延残喘地喃喃。
宫城和流川落在地上,恢复了人类形态。
流川枫喘了口气,没有说话,却忽地咳出一口血。他用手抹了抹嘴角,鲜艳的红色挂在他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他却只是甩了甩手,踉踉跄跄地走向三井寿庞大的、小山一样的身躯。他的步履已经十分不稳,但仍然坚持到了倒下的恶魔旁边,慢慢爬了上去,走到它心口的位置,抽出了叛逆。
“良田,”他回头对良田说:“不管原因是什么,这些日子,你照顾我,我都很开心。”这并不是良田认识流川以来流川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但却是他说得最费力的一句。整个句子被他断断续续的喘息和咳嗽切碎,完全不成样子。他喘了喘:“谢谢,再见。”
良田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这话听起来像永别。
流川枫高高举起了叛逆,对着三井寿的心口猛扎了下去。一道蓝色光柱拔地而起,连空气都变得凝重而浑浊。巨大的魔力碎片从天而降,整棵魔界之树都晃荡了一下。过了许久,空气终于恢复澄清时,良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地上的三井寿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大背影,宫城良田惊呼出声——“宗太!”
他又向前走了两步,便看到宗太的脚边躺着一名面容熟悉的黑发人类,他忍不住奔跑起来:“流川枫!”
宫城宗太当年坠落魔界后一路跌跌撞撞,经历许多。他从悬崖跌落的伤一直没恢复,又先后被魔帝蒙德斯控制、和没认出他的宫城良田打了几架,落败后魔界许多小鬼还缠绕上来,状态越来越差,直到奄奄一息。他闭着眼睛想,难道我错了吗,可是没有力量就是无法保护家人啊?他越是思考,越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魔。他不甘心就此死去,于是耗尽最后的力气,将阎魔刀插入体内,分离出了自己的人性一面和魔性一面。
他的魔性一面化作三井寿,渴望力量且实力强大;人性一面给自己取名叫 S,身体虚弱,但仍残存少量魔力。三井寿渴望力量,打开魔界与人间的通道;S 心知是自己犯下的错,试图补救,但杯水车薪,最终下定决心寻找良田阻止三井。可 S 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他没能撑到见到良田就倒在了街上。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睡在农庄的一间小小卧室里。后院中,一名人类少年正在练习格斗,他想终结这场动乱,替被恶魔杀死的全家人报仇。S 深知自己这副躯体无法支撑太久,便与少年达成了交易:自己把关于斗殴和恶魔的知识倾囊相授,而少年则要带着阎魔刀去找到名叫宫城良田的恶魔猎手,并委托他解决三井寿。
S 把自己最后的魔力和知识塞在一块自己的灵魂碎片里,融入了少年的灵魂。少年的躯体也被此改造,变得强韧。
少年名叫流川枫。
不过 S 没有料到,流川枫在前往寻找宫城良田的路上被觊觎家族血脉力量的恶魔袭击,受伤过重失去了记忆。
“原来这是为什么你能和阎魔刀共鸣。”宫城良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一杯热牛奶递给坐在床上的流川枫,又给他腰下面垫了个枕头。
宗太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良田本来动作很坦荡,硬生生被哥哥看得害羞地垂下了头。宗太便不再逗他,继续解释:“人的躯体无法承受恶魔灵魂的侵蚀,所以他才越来越虚弱。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你不用太担心。他遇到的最危险的事情反而不是这个。”他无视流川投过来的,有些示弱的眼神,继续说。
“叛逆的能力你也知道,人魔结合。当时三井寿和 S 都在现场,一刀下去我就会重返世间。不过我的碎片在流川的灵魂里呆得太久,他这样做很有可能会导致自己的灵魂被我带出肉体,或者干脆被我的精神融合。通俗点说法就是,魂飞魄散。”
良田听着就想给流川一脚,但看他一副瓷娃娃的样子,又下不去手了,只得非常郁闷地拽了拽流川枫的头发:“怎么尽想着逞英雄呢。”
“我想……给你,真正的家人。”流川枫说完这句话,又低头捧着热牛奶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好啦好啦,”宗太不等良田发作便站了起来:“我也该离开了。”
良田跟着站了起来,抱住他的腰,撒娇的话脱口而出:“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宫城宗太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我的责任。我要去把通道封上,以后可能就不回来了。”他看着良田水汪汪的眼神,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我这段时间做的错事太多,补救不完。不过,”他扫了一眼流川枫,忽然笑了笑,“看起来还是有做对的事情。”
他指了指床上的病号,“毕竟,给你找了个新的家人呢。”
良田怔住,宗太抹了抹他的眼角:“别哭哦,不是说过了吗,恶魔从不哭泣。”随后他朝流川枫和宫城良田摆了摆手,轻巧地推门离开了。
良田愣愣地坐回床边,忽然感到被人的气息团团裹住。流川枫从背后揽住他,下巴戳在他的肩上。
“恶魔可以哭的。”他闷闷地说。
良田的眼泪便肆意地流淌下来,而流川则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他。良田边哭边想,哥哥说流川是新家人,那我和流川的关系是爸爸和妈妈那种家人吗?他们也恰好是一个恶魔一个人类呢。
他想着想着,停止了哭泣。流川枫侧过头,吻了吻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