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花落
他们这样的人的爱恨,只不过是其他人手里的筹码。
梅霜花入宫的时候刚五岁。他被人紧紧搂着,那个人的手指甲太长,掐疼了他,于是他转头一口咬了上去。被他咬到的是刚刚被封司礼太监的侯传玉,侯传玉一巴掌把他扇开,叫人取来烙铁,在他身上烫了一个梅花形状的伤疤。他疼得大哭,但旁边没人说话。侯传玉说,以后我就是你爹爹了,要听爹爹的话,爹爹向来赏罚分明,你做错了,就要受罚。
在净事房里时,他想,他这又是做错了什么呢。
三个月后,他开始习武。他那时候还太小,很多道理都搞不清楚,所以不懂的事情他还会去问别人。他问:“为什么我要做这些?”别人告诉他,这是因为他要保护天子,之后要进东厂,为天子办事。天子是谁?他问。仆从连连嘘声。天子的名字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可以讲的。他是天的儿子,九五至尊,我们都要听他的。梅霜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心里想:如果老天是天子的爹爹,那天也会责罚天子吗?那也太疼了,果然需要保护。
于是他努力地学了下去。更何况,就算不学,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做。练习的间隙,坐在院门台阶上的时候,他也会想,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除了听话没有别的事情做吗?还是只有他是这样的?
十二岁的时候,他第一次被允许走出那个小小的院子,帮爹爹侯传玉跑腿去取名牌。路上路过看守铺房,门口的男人们叫住他,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规规矩矩地回答说,梅霜花。他们笑了,说这个名字真不错,人如其名,一样的漂亮。他知道那不是好意的笑,这个地方没人的笑容发自真心。所以他没笑,只是平心静气地说:“我还要替爹爹跑腿,若是没其他事,就先告退了。”男人们却兀自激动起来,说他一个小小的公公有什么可得意的,说他狗眼看人低,说侯传玉一个阉人也想要儿子痴心妄想,说他狗仗人势。他见势不妙,拔腿就走,最终敌不过成年男性的腿脚和力气。他们把他按住,扒开他的亵裤,说是要让他见识见识他们的不同。
一声“住手”打断了他们的动作,那个声音听着并不比他大多少岁,但已经充满了威严。身边的男人们作鸟兽散,一个个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垂下头:“见过皇太孙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梅霜花没有跪下,只是默默地坐了起来,收拾好了自己的衣服。这个被叫作殿下的人没有带随从,看样子只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身形算不得强壮,远比周围的男人们弱小。但这些男人们在他的注视下瑟瑟发抖,大气一个都不敢喘。那个画面甚至有点好笑。
他已经长到了十二岁,知道皇太孙是皇太子的儿子,太子又是天子的儿子,如果天子死了,太子死了,此人就是下一个天子。但他看着周围的人,心里只剩下一个疑惑:这样的人,也需要别人的保护吗?
皇太孙没责罚那些人,只是把他带了出来,甚至没问他名字,急匆匆就走掉了。梅霜花心下好奇,跟了上去。他一路跟着那人出了宫,一个恍神,这才知道原来外面还有那么大的世界,那么多的人。有没有边界的蓝天,有人来人往的市集,有鸣叫不已的蛐蛐,他贪玩,忘了时间,晚上回宫时匆匆忙忙,爹爹问他去哪了,怎么衣服这样乱,名牌呢?他在身上摸了一阵,这才意识到名牌掉了。慌乱中他想起白天的事情,说可能掉在看守铺房。
你去那地方做什么?侯传玉问他。
梅霜花于是把被叫住之后的事吞吞吐吐地说了,但是隐掉了皇太孙的部分。他朦胧中记得,皇太孙跟那些人说了要保密,更何况他帮了自己。侯传玉一听就明白了,说你身子骨太弱,练武也算有些时日,怎么还会被人如此欺侮,来,爹爹给你找颗仙丹,吃了它,吃了它你就什么都好了。
侯传玉喜欢炼丹,房间被药草熏得入味,绿植的苦涩和烟草的火烧味儿终日混在一起。梅霜花吃了丹药,只觉得腹中绞痛,太阳穴框框地跳。这是为你好啊,爹爹这是爱你啊。侯传玉的声音在蝉鸣的聒噪中听不真切,只有刻骨地疼痛顺着脊骨一路寒凉地钻入脏腑,他不由得蜷缩在一处。
第二天他去铺房找名牌,看到维护宫里规矩的人也在,侯传玉的亲信捧着一卷被布裱起来的宣纸,读着什么。那些人听完他读的话,不服地叫骂起来。其他人把他拖进院子,挥舞起大棒,连连打了起来。那个人就像昨天的自己一样被按在地上。梅霜花看了一阵,没觉得高兴,只觉得麻烦。因为这些人占了场地,搞出这么大动静,名牌恐怕是不好找了。
身后气息不对,他余光瞥到一个蒙着黑纱的身影,正要张口,便被捂住了嘴。
“梅霜花?你掉了东西。还有,以后记得把你那表情收收。”
说话的人声音很熟悉,在他还没反应过来那是谁之前,人影已经走远,只剩下手上的名牌。
他取回名牌,算是成功办了第一件事。侯传玉问他要什么赏赐,他说,我想要把扇子。侯传玉想了一会儿,乐呵呵地叫人从天子库房里取来一柄折扇。梅霜花看过去,只见扇骨寒芒闪动,映着日光凛凛有暗纹,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镔铁扇可是番邦进贡的东西,不比下西洋的郑和带回来的宝贝差多少,花儿你想要,爹爹就拿给你。”
梅霜花想说自己没有要这个,他只是想要一把普通的扇子而已。但在侯传玉问他喜不喜欢的时候,他还是说了喜欢。侯传玉说,那你怎么没笑呢。梅霜花就笑了。
扇子是好扇子,镔铁的扇骨,乌金的扇面,片片边缘锋利地翘起,削铁如泥、吹发可断。笑容也是美丽的笑容,眼波流转,秋水盈盈,只是不见眼底。扇子和笑容是一样的,既可以遮掩真心,挡住面庞,也可以当作武器,直取人性命。梅霜花逐渐学会了“啪”地一声张开扇子,也逐渐学会了弯起嘴角。
于是这座宫里也多了一个笑不真心的人。
当然,偶尔,只是偶尔,梅霜花也会真心地笑。但不是在宫里。他偶尔会偷偷跑出宫,那里没有侯传玉,没有烟熏火燎的厢房,也没有什么天子。
——但那里也并不是什么好地方。梅霜花有相识的野猫,过几天就看到被碾过的尸体浮在水边;玩得关系好的同龄人,过几天就被卖去了其他地方;偶尔去买包子的小铺,被宫中品阶也并不很高的侍卫天天白吃白喝……他渐渐觉得可以理解侯传玉为什么总在念叨要去那个无上天。当然,不是因为他想像侯传玉念那样找回他们失去的“那根宝贝”,而是因为这人间,无论是宫内,还是宫外,哪里总都是一样的。他便渐渐地不到宫外去了。
十五岁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天子。
那时候侯传玉让他去查正受宠的妃子是否和宫外的人私通。他查到那人藏在梳妆台暗格里的书信,情深义重,字字真切,另一些又狎昵调笑,浸染风流。他读了面红耳赤,把信交上去的当天晚上就做了不算高雅的梦,却被难以纾解的疼痛折磨,半夜惊醒。体内的热度还在流窜,但蚀骨的灼痛已经袭来,他半死不活地挨过一个晚上,天明了连忙叫人去请宫医。宫医开了副方子刚走,侯传玉后脚跟进来,看着他煞白的脸,怜惜似的摸了摸,随后赏了他一巴掌。
“花儿啊,咱们这样的人,不配想那种事。这些医师都没用,不如吃了这仙丹,好好跟着爹爹,咱们爷俩一起去无上天。”
梅霜花吃了药,发了场高烧,梦里被魇住一般,一会儿梦见冲天火光随后又是瓢泼血雨,短兵相接之声源源不断,一会儿又梦见幽幽鬼泣,说他这等阉人害死一双无辜母子,当真下作。高烧醒后,那个妃子已经处斩,而他被侯传玉领着去找皇帝领赏。
皇帝彼时年事已高,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的身形孱弱无比。他问梅霜花想要什么,而十五岁的梅霜花已经学会了怎么说话。所以他笑了起来,弯下腰,低眉顺眼地说:陛下肯让咱家办事,已是无上的恩典,能做好这事,是咱家的荣幸,雷霆雨露皆为君恩,陛下看什么合适,赏什么都好。龙颜大悦,连连夸赞侯传玉教子有方。梅霜花谢恩时,深深地跪了下去。
又过了几年,梅霜花已经又为老皇帝办了许多事,手上多了许多条人命。老皇帝就这样死了,太子即位,过了十个月,太子死了,皇太孙即位。死前老皇帝颁布指令,禁止各地藩王进京,在封地悼念即可。梅霜花跟着众人,披麻戴孝,穿着白衣哭丧。他那时已经能把悲伤演得很真切,真切到侯传玉把梅霜花叫到书房,屏退众人,告诉他,老皇帝之所以不让藩王进京,是害怕历史重演。就是当年成祖率兵清君侧,逼得建文帝走投无路下落不明的事。你以为东厂怎么起来的?因为当年锦衣卫都在保护朱允炆,成祖需要新的自己人。……对了,当年还有一些人誓死不降,最后被诛了九族,叫什么来着……风家。对了。风莫村的风家。哎哟……当时那个惨状哦……只有两个小娃娃活了下来。一个是你,风平生,被我带了进来,另一个被已经疯了的风树养大,叫风舞阳。所以现在的天子,就是当年杀了你全家的人的孙子。
“爹爹为什么要和花儿说这个?”
他看着侯传玉对自己这冷淡的反应似是失望,仔细斟酌后,露出了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侯传玉这才舒展了眉头,笑着说:“爹爹只是点拨你两句罢了”
于是他便和刚即位的皇帝有了这样的血海深仇。
侯传玉领着他去御花园的亭子里拜见新皇,他深深地弯下腰去,把头垂得低低的。新皇问起年龄,说,梅公公倒是和我年纪相仿。侯传玉说,陛下节哀,忧思过盛有伤龙体,不如让花儿陪您解闷儿逗乐儿。新皇颔首。侯传玉退下时,朝梅霜花使了个眼色。
等人都走了,新皇这才幽幽开口:“你那表情,可真是没改多少。”
梅霜花低下头,再扬起来的时候已经挂上一张笑脸。
“别,别。你还是别笑了,渗人。”
梅霜花这下是真的想笑了。
新皇扫他一眼,叹了口气,一指长椅的另一边:“坐。”
梅霜花也不和他客气,坐下了。亭子里没有别人,就算有——那也是皇帝让他坐的。叫他做的人自己看到他这样,倒是有点吃惊,但身形立马松垮了下来。梅霜花看着他眼下的青黑和绷紧的眉头,欲言又止。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就这么在凉亭坐了一上午。
第二天梅霜花又陪他坐了一上午。
第三天、第四天……一个月过去了。宫里风言风语流传起来,说新皇贪玩,整日和一个公公打得火热。每天梅霜花出门侯传玉都嘱咐他要伺候好皇上,最好带他玩点儿啥,比如蛐蛐。他当然听得出那其中意味,但他只是笑着说花儿知道。
宫中有很多流言,自然也有很多别的动作。梅霜花作为侯传玉的养子,自然知道。皇太孙作为新即位的皇帝,自然也知道。但他们只是那样坐在一张椅子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仿佛他不是梅霜花,而他也不是新即位的皇上似的。两个人都坐得随意极了,靠在柱子上,歪在扶手上,清风徐来,花叶招摇。远处有笙歌弦响,余音袅袅。有时梅霜花也会想朱瞻基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大多数时候,他宁愿不想。他很喜欢这样,安静地呆着,不用笑,不用弯下腰,太阳暖洋洋地晒在身上,好像把已经冷掉的血都晒暖了。
“明天。”新皇首次发言,打破他们之间的平静。“明天侯传玉会写信给汉王。”
梅霜花瞪大了眼睛,血迅速冷了下去。他思索了一阵,最后问:“你知道我是谁吗?”看到新皇点头后,他更加惊讶:“你不怕我杀了你?”
新皇被他的言辞激得眉毛一跳,过一阵也笑了。这个笑容难得真心。“你真有本事,我也就认了。”
两个人对视,梅霜花先转开头。
“反正,明天你不用来了。这些天陪着朕也算是有功,赏你几样东西玩儿罢。”
第二天,新皇没再让宫女传话叫梅霜花过去。说他有了新爱好,斗蛐蛐。梅霜花被侯传玉派去跟踪新皇,于是梅霜花跟着皇帝在皇宫里面从早逛到晚。跟了一周,侯传玉终于吃下定心丸,认定了新皇玩物丧志。他没让梅霜花继续跟着朱瞻基,转而让梅霜花去为他办其他的事。
三个月后,梅霜花收到消息,皇帝要去乐安城微服私访斗蛐蛐。侯传玉要他去刺杀新皇,得手了能赚个便宜,失手了也可把新皇遇刺是因为沉迷斗蛐蛐的消息传出去。梅霜花在他面前畅快地答应,换了身行头,蒙了面纱就去行刺。朱瞻基出远门自然带了锦衣卫,四五个人打一个,那些人也不是草包,梅霜花敌不过,败退之际对上新皇的眼。那眼神似是不解,似是失望,又似是怜悯。
他狼狈而逃。朱瞻基没让人追。
失血越来越多,梅霜花想,可能这就是自己的死期。他于是一步一拐地走向了风莫村。此前,他已偷偷差人打听了风陌村的地点,他想,无论如何,死在那里,也算是落叶归根,他也不算是一个没有家的人。走进风氏祠堂时,他想,总要认识家人的名字,于是仔仔细细地按着顺序一个个地背了过去。深山的夜里亮了萤火,野狼的长嚎更增鬼气,梅霜花却并不害怕,只觉得安心,仿佛久旱逢甘霖,只觉身魂都安定下来,就在那祠堂里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他只觉身上轻便很多,甚至伤口也被包好——鬼神之事他原是不信的,现下却不得不信了。无家可归的梅霜花已经死了,风家给了他第二条命,他便是有家的风平生了。
而有家的人自然要为家人报仇。
一个计划在心里悄悄成型,风平生回京,仍旧找侯传玉报道。侯传玉只是给他派了个新任务。汉王朱高煦偷偷进了京,虽然这个偷偷也没那么秘密。他进京的意图也没那么秘密——无非是争权夺利而已;梅霜花此前替他们传信,自是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侯传玉让他一定确保汉王能把四海之泪拿到手。梅霜花听着这个名字脚下一顿。侯传玉解释:“四海之泪,你不知道?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宝贝项链,坠子上写着允炆,有了它,汉王可以自称建文帝的正统继承人,这才叫名正言顺。皇帝赐给了他新封的孙贵妃,而她又正好是汉王的旧情人。你可要安排好他们见面。”
风平生愣了愣,弯下腰,笑着点了点头。
没成想这四海之泪的局被锦衣卫和进京为皇上送刚抓好的最能打的蛐蛐的小子搅浑了,四海之泪落入那小孩的手里,而那小孩名叫——风舞阳。事情没办好,风平生本想带着四海之泪回来,再让侯传玉转送汉王,没想到慌乱中拿错了东西,只带回来一只大蛐蛐。
侯传玉又在他身上烙了一块伤疤,给他下最后通牒:必须取回四海之泪。见他咬牙赔笑的样子,语气又软下来:“爹爹是想带你去无上天的,等事成之后,爹爹会封花儿作司礼掌印太监,让花儿接爹爹的班。咱爷俩儿,一起去无上天快活。”
可无论是梅霜花,还是风平生,都没有想去无上天,也不想做司礼掌印大太监。
风平生没把这话说出口。他找到风舞阳,劝他把四海之泪交出来,否则惹祸上身。风舞阳却急着要走——他急着和人用四海之泪去换蛐蛐,说是如果没有那只蛐蛐,皇帝就要杀他的头——朱瞻基什么时候是这样的人了?风平生自然不信,执意拦他,风舞阳急得跳脚:“我当初就不该救你!”
风平生心下怔愣,一不留神便让他跑了。他实在也没有骗风舞阳,那种东西留在他那样既没有武功也没有谋算的人手里只是祸害,更何况还是皇帝找他来的——想到这里风平生心下生出许多阴霾。皇帝知道自己的身份,自然也知道风舞阳是谁,偏偏挑中他卷进这件事,莫不是真想对风家斩尽杀绝?他带着东厂的人追过去,发现时辰已到,皇上发了通缉令,凭空冒出几路人抓他。所幸那小孩福大命大,竟然就在那乱局之中跑掉了。
风平生带着猜疑回报了汉王。汉王听说那小孩还有个疯疯傻傻的爹,立马拍板叫人把那疯爹绑走,“而梅公公你,可以去他家等着他,把他带到我这里来。”
带来也没用。风舞阳临时动了点小聪明,把四海之泪藏了起来,说下落只有他知道,要他们把他和他爹放了。汉王哪能同意,他当年跟随成祖一同征战四方,过足了刀尖舔血的日子,怎会允许一个无名小卒和他谈条件?汉王扣下了风舞阳,两个人僵持着。这样下去风舞阳必死无疑,风平生心下着急,劝了风舞阳几次,风舞阳却一意孤行,气得风平生只想把他拎起来抽他屁股叫他懂点事,没有四海之泪其他人哪会对他们两个平头百姓感兴趣,可风舞阳不信。
日子一天天过去,传来消息说圣上要办促织大会,大量人进京,机会难得,汉王便也一天天躁动起来。终于有一天,风舞阳半夜私自去寻他的疯爹,打算带着人逃跑。可惜,他疯爹这节骨眼上突然想起自己叫风树,是南镇抚司的千户。他说四海之泪是造反用的,千千万万不能交出去,咱们风家锦衣卫,保的是四海太平,满门忠烈可不能在这没了名声,下去可不好交代。话音没落,风树的人头就落了地,灯亮起,汉王的侍从站在一侧,汉王缓缓步入厢房。风舞阳这下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要没命了的,风平生拦住正要发作的汉王,提出让自己来劝劝他。汉王扫他一眼,应允了,蔑笑着出了门,留下风氏二人在屋里。
风平生看着面色灰白的风舞阳,忍不住发出一声讽笑。这世道多可笑呢?杀人无数的他好端端站在这里,接着还要去杀更多的人,手上没有一滴血的风舞阳却就要被送到下面去了。
哦不,是自从皇帝下了杀令,这人就活不成了。
他径直在厢房的椅子上坐下,任尚未冷却鲜血染红碧蓝色的衣袂。风舞阳恨恨地瞪着他。风平生思量片刻,想了想要不要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告诉了又有什么用呢,徒增伤悲、愤恨、无力、绝望罢了,慧极必伤,难得糊涂,何必给他留那些烦恼?可这也毕竟是他的血亲,人做个明白鬼总是好的。他于是摇起扇子,徐徐道来自己的身份,讲到最后,风舞阳已是不得不信。“你既然自认是风家人,怎么还帮着反贼办事?”
“欺君而已,死罪而已。”风平生沉吟着,笑了:“我倒也不怕死人找我,若是怕,早就站不在这了。”他放下扇子,从腰间解下一物:“你是见过四海之泪的,它是否长这样?”
风舞阳定睛一看,那物原是一个珠串,在烛火映衬下光晕流转,熠熠生辉。他惊得后跌,几乎要骇死:“我不是藏得好好的,怎么在你这?”不可置信地,他又向前爬了几步,仔仔细细端详起风平生手中的项链来。
风平生又笑了,这个笑和风舞阳见过的都不同,淬了毒,沁进眼底,一片漆黑,透不进半点光:“郑和下西洋,带回来四海之泪鸳鸯串,原是一雄一雌,一对儿的,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这天下,唯二能认出它们之间区别的,除了那皇位上坐着的家伙,就只有我。他赐了我雌串,赐了贵妃雄串,放出假消息说它是建文遗物,故意引得汉王上钩,就为了能够彻底扫除靖难留下的隐患。就是这假消息,引得朱高煦打起建文的主意,要效仿靖难,以正统之名发兵;也是这假消息,害你爹没了命。”
风舞阳双唇发白,不住颤抖。
“所以,我并非一定要问出你手里那条四海之泪的下落。我拿着这串走,其他人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这天下事,早有定数,蚍蜉不要妄想撼树。”
“你不恨吗?就这样任他们差遣?”
我恨。我当然恨。我恨这昭昭日月、朗朗乾坤,我恨这荒谬的世道,我恨这一家一氏的天下,狗屁皇位,狗屁皇宫,狗屁一切。风平生是这样想的,自然很想这样说。这样说了,也方便之后循循善诱地问出四海之泪的藏匿地点。但他瞧着风舞阳的表情,突然就不想说,也不想问了。说了,又能怎样呢?他们这样的人的爱恨,只不过是其他人手里的筹码。他又何必逼风舞阳做选择,让他无辜的双手也沾上鲜血?这种仇恨,这种污秽,有他风平生一个人担着就是了,何必让其他人走得不安稳。风平生捏着扇骨的指节发白,最后把话吞了回去:“他是君,我是臣。我能做什么?”
一时无言。风平生眼看着外面灯火闪烁,知是人来,说:“一会儿他们就来杀你,不知会用什么法子折磨人。我这有颗丹药,吃了便能毫无疼痛地死去,我原是留着自己用的,现在送你吧。下辈子好好投胎,去个没有皇帝的地方。”
汉王再进厢房的时候,风舞阳已经面色发白地倒在地上,风平生摇着扇子,说是已经问到了地点,之后为他呈上四海之泪的。
汉王发兵,风平生回了京。他拿着四海之泪回去找侯传玉,那老东西还在炼丹房里泡着,做去无上天的美梦。风平生每每听了都想冷笑,这回汉王已然发兵,他也不再需要借侯传玉的势,直言道:“我们这样的人,肯定是去不到无上天了。”说罢便抄起扇子, 一扇穿胸,结果了此人性命。恶人的血溅在衣袍上,暖融融的。竟让他恍惚又想起,人生中竟然难得地也曾安稳过一个月。那时不用想什么想什么国仇家恨,也不用想什么太平盛世。他吊起侯传玉的尸体,告诉仆从爹爹已经得道升天,于是东厂督公梅公公就变成了司礼掌印太监梅公公。
汉王大军兵临城下。风平生爬上城墙,长风猎猎,翻动他的衣摆,他的内心却毫无波澜。他在等,等一个结果。鹬蚌相争,他是静待的渔翁。
督军的皇帝见到他,仿佛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般,仍然和他打招呼:“梅公公。”
“陛下。”
“朕的赏赐可还喜欢?”
“喜欢的。”
“那怎么没戴上呢?”
“如此稀世珍宝,咱家怕给戴坏了,所以叫人收了起来。”
“不妨事,坏了的话,朕这里还有。”
风平生笑着跪恩,身子再一次深深地弯了下去。
城墙下,战事已见分晓,汉王朱高煦不中用,看起来还是要在皇帝这边先下手为强。风平生捏紧扇子刚要动作,朱瞻基已经率先在城头喊话,降者不杀。风平生转过身去,怔愣地看着这一切。“朕不愿手足相残,为防止靖难重演,再有遗孤……”远处汉王紫色的衣袍,慢慢地跪了下去。
后面的话风平生已经听不清,他眼睁睁看着城门大开,御林军拘了汉王上前,项上珠链闪耀。朱瞻基扯下他的项链,仔细看了看,再次扫了一眼风平生。那一眼,让风平生想起行刺时他的眼神。那样高高在上。那样了然于胸。
不。
不对。怎么是这种结局?
你们帝王家吃人肉喝人血的日子多得很,这紫禁城下面不知埋了多少冤魂枯骨,怎么到这就开始假惺惺地手足相惜?还是就你们朱家人娇贵,其他人都活该认命?虚伪!恶心!
“朕赐给梅公公的东西,怎么在这?”
汉王挣扎着叫嚷起来,“是梅霜花!是那个阉人蛊惑我造反!”
风平生阖上折扇,闪身向前,却被早有准备的锦衣卫隔住去路。“朱瞻基!”他挣动中大喊,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你为什么会赐我那么个东西?”
朱瞻基没回答。
旁边的锦衣卫已经喊了起来:“有刺客!”
风平生张开扇子,与人缠斗起来。往事种种在他脑中流水一样流过,可他浑浑噩噩的大脑已经忘却了许多,只记得滔天恨意与痛楚。梅霜花是一具空壳,别人教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罢了,皇帝叫他笑,他就笑;皇帝赐他四海之泪,他就造反;他是为天子办事的人,怎么就成了刺客?可他做了风平生又如何呢?风树没护住,风舞阳没护住,杀汉王杀不掉,杀皇帝杀不掉,想要颠覆这天下,却连一根那上位之人的头发丝都碰不到。也全是一场空。
他是谁?他该是谁?他该做什么?
剑刃割破丝帛,划开皮肤,侵入血肉。体力,渐渐地有些支撑不住,动作也迟缓了起来。太阳很大,身上很冷。一不留神,就被人一剑穿过心脏。
“哥哥——”远处似有熟悉的声音哭嚎。风平生仔细想了想,才认出这是他那便宜弟弟的声音。他不是死了吗?自己还亲自探过他的鼻息……他的余光捕捉到系着孝带的麻布衣衫,那身影倒愈发眼熟,竟然真是风舞阳。
风平生被架到朱瞻基面前时,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血顺着台阶,一路流下去。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到皇帝说:“我赐你四海之泪,只是觉得你戴着能笑得好看点,你却用来做这个。我赐你的药,你倒是忘了用。”
原来如此。那他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风平生笑了笑,手中的扇子坠落在地,“哐啷啷”滚远了。
梅霜花请代叶麒圣的卡司版本,只有他的梅霜花这么冷,这么恨……也这么空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