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梅新叶 · 3 · 且复赓歌
“你总是这样吗?”郑迪低低地问他。
郑迪回了观棋居,与自己对弈了半日,随后叫下人们备了食盒,拎着一碟上汤春笋、一钵雪霞羹、一碗雕菰饭和一盅凉好的药就下山去了。
他走得不慢,到竹林前时夕阳仍未隐于地边。斜日送暖,他踏着一地碎金,信步而入。林中大多数时候只有一条可见的小径,毎至一个分叉口,他便以扇轻击掌心三下,随后闭着眼踩出一步;若有精通《周易》之人在此,便能看出,他的步法连起来乃是以八卦方位逆转而成。竹影变换间,他已看到了卧在石头上的小家伙。
那人的白衣早在奔走中沾了泥点,此刻又染上朵朵血花,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幅傲雪寒梅图。
郑迪心下一凛,快步走上前来。他本想着小家伙身子也算养出来一些,受个半日寒风也没什么大不了,却没料到他又吐了血。食盒放在一旁,先把小家伙的胳膊拉出来把脉;他探了探,不由得叹了口气:人呆就算了,哪里来的这么多念头?心脉有损早就该多多平心静气修身养性,这人一天到晚倒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惜命。他把人捞进怀里,发现小家伙身冷似铁,低头一看,便看到两只白净的细足,差点气笑了。
……待他醒来一定要敲打敲打。郑迪这样想着,再次运起内力。这次倒快,没过多久梅霜花便悠悠转醒。他双目赤红,睁着一双凤目瞪了一会儿虚空,忽而滴下泪来,落到郑迪手背上。郑迪被他这么一看,难得地有些不知所措,扶他坐好的动作便慢了慢。
梅霜花这才回神,赧然道:“……多谢郑阁主,又劳烦您了。”
“你能少胡思乱想,我便能少些麻烦。”郑迪取过食盒,舀了一勺汤羹,递到梅霜花嘴边。
我倒是也想。梅霜花自知理亏,并不还嘴,只凑过头去,低下眼去看食盒。那食盒镂金雕彩,做工精细,勺中的汤羹取出来时还冒着热气,入口只觉甘甜细润,舒心异常。其实仔细想来,现在的日子并无不好,只是,只是……
郑迪眼睁睁看他又落下几滴泪来,坠在腕上,如沸水般蒸腾起许多痛楚,便收了手。
梅霜花茫然地望向他,像是不知为何他不再动作。
“你总是这样吗?”郑迪低低地问他。
“什么……什么样?”梅霜花枯着嗓子回问,泪水落在胸前,晕开血色。
“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梅霜花眸光一颤。“嗬嗬……”他嗓子有些干涩,笑起来也不甚好听,如同石器在莎纸上磨转的声。“郑阁主,我想起来了……我生,先前最爱的一首歌。”他吸了口气,便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他唱得断续,声音呕哑,却仍蹙着眉唱完了,尤嫌难听,再开口重唱:“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呃,何!”这遍唱得激昂,只可惜情绪翻涌间,人亦是哽咽不已,难既其音。梅霜花发了狠,再欲唱:“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他一阵猛咳,却再唱不下去,只看着手心,怔怔地。许久,他缓过了气,悠悠道:
“我若不试试,又怎知那是墙呢。我比不得郑阁主文韬武略,神机妙算,也比不得郑阁主钟鸣鼎食,朱紫盈门。我本是浮萍微末之人,真要死了,这条贱命赔了便是。”
郑迪听了这话,心说那我这些日子都算什么,气得直想拿扇子抽他,但看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只怕是自己一巴掌都能把人拍死,只得冷冷道:“事在人为,你总无谋而动,能做成事就怪了。”
无谋而动?梅霜花扯了扯嘴角。他又不是没有谋过,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下场并不很好。无钱无权无势,更无兵马粮草,只身一人,再谋来谋去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小智小谋又有何用?天命难改,倒不如一死痛快。”
还犟上了?郑迪一阵气短:“我是该到知天命的年纪才谈些时也命也的话,你小孩子家家的……”转念又想,就这样的人我救他做什么?白费力气。他越想越气,也不喂饭喂药了,起了身便欲走。刚走出几步,忽听身后人大喊:“郑阁主留步!”但他正在气头上,也不回头,拂袖走掉了。
梅霜花眼见郑迪走了,心里便空落下来。都离我而去……他闭了闭眼:不,这倒是我自己活该。好端端地非要和人吵——把真心藏起来不是很容易的吗,怎的没了扇子就连假笑都不会了?郑阁主对自己不坏,难道还不值得自己赔个笑脸,吞回去那几句根本无人想听的所谓真心话?现在好了,又困在这林子里了。他又想起刚刚做的梦:五岁时,他贪玩不想练武,被父亲揍了一顿,生闷气跑出门,在母亲喊他“根儿,去哪儿?”的时候喊了句“再也不回来!”未曾想一语成谶,他这辈子便确实再没能回到家。
他早忘了这段记忆,刚刚在竹林里做了一梦,才刚刚想起。祸从口出的道理,他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未曾明了。
他正自怨自艾,忽听脚步声渐近,连忙回过头来,只见原先大步流星而去的人竟去而复返,向他走来。此刻残阳如血,千里霞云,烟影徘徊间泻出一片绛色的霭,竟如绮缎般艳丽,又如桃花般烂漫。来人玄狐皮的鹤氅染了天色,倒像是披了丹凤之羽织就的霓裳,那面容被映得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一瞬间把这漫天晚霞都比了下去。他张口喊:
“喂,你既想得起从前爱极的歌,那也想起自己名字了吧?报上来。”
梅霜花霎时破涕为笑,赤足跳下石头,只几步便扑到郑迪怀里。清风拂过,他望着摇动的竹叶,吸着郑迪身上的香气,喃喃道:“我姓叶。名……根儿,不是,赓。我叫叶赓。没有字。”
郑迪感到前襟一热,之前的气便消了大半,正无语凝噎处,只无奈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头。
梅霜花做了叶赓,又哭了一场,头一热,就不疼了,手也不抖了,麻利地吃完饭喝完药,一蹦一跳地就跟着郑迪回了观棋居,然后被郑迪拎着后襟扔进了温泉。
“扑通”一声,从温热的池子里面站起来一只落汤鸡,话还没说,先呛了三下,打了两个喷嚏。倒不是水冷——这温泉的水烫得很,只是叶赓吹了一日的风,手脚冰凉,冷热相激,才有此反应。
郑迪站在离岸边几尺远的地方。他的身影被白雾染得朦朦胧胧的,声音倒很清楚:“你好好泡上个把时辰,把寒气祛了再睡。这几天老实呆着,要是闷,就和我说。等你伤养好了,我带你下山。”
叶赓已经习惯了水温,悠悠游走过来,趴在岸边垒起的石头上,单手撑着下巴看郑迪说话。他的那件单衣没脱,一半沾在身上一半漂至水面,和着头发远看起来倒像一朵黑心莲花。他舒服地眯着眼睛,歪着脑袋笑起来,两只眼弯成月牙,轻轻问:“对我这么好?”
“我几时对你不好了?”
“为什么呀?”
……为什么?郑迪轻轻笑了笑。他想到自己解卦时手上沾的墨,粘稠幽深,泛着青光,正落在“毁折”一边。其实也没什么理由:许多事想做便做了,为何一定要理由?但恐怕小家伙不信。这几日下来,他已经了解,叶赓在许多事情上想不太开。但他也不是非要哄得叶赓信自己,便只道:“你就当我是不信命,想要争一争罢?”
“喔,我们这——么有缘呐——”叶赓腻了嗓子拖长了句子,念得铿锵婉转,周围山石加重了回音,配着他有些干涩的嗓音,更显出一些阴阳怪气的调调。郑迪正听得暗暗发笑,忽闻一声惊叫,一通“哗啦啦”的水声。他隔得远,本就看不太清,这下只得上前两步,便见水面飘着青丝白衣,一团莹粉在水下影影绰绰。他在岸边站了会儿,没见人浮上来,怕他摔着,便弯下身子,伸手去捞。手刚浸入水池,突而就被人扣住了脉门,无法发力——刚刚叶赓还碗都拿不稳,他根本没设防,更何况这一下脉门扣得又准又狠,一股真气激荡而来,冲得他手臂一麻。就这片刻晃神的功夫,那人手里一拽,他便整个人向前跌去。水花如碎玉般激荡,他和人撞了个满怀,一阵天旋地转,身后便缠上了两条腿。
一眨眼的功夫,叶赓已骑着郑迪将他抵在温泉池的岸边。郑迪垂眼望去,见小家伙一手按着自己的手腕撑在自己身后,一手伏在自己胸口,双颊晕红,却大口喘着气,显然是耗了极大的力气。他心下好笑又觉得何苦,也不发作,仍佯作着被制住的样子,板了脸问:“叶小公子这是何意?”
叶赓慢慢地支起身子,翘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了他片刻,撅起了嘴:“命不命的,咱——我不懂, 也不信。我向来俗缘浅,靠不住那些东西,也不知道您何时会变换心意——叶某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深知先前多有劳烦——阁主大恩,叶某无以为报,更何况来日也多有叨扰,便想……”他塌下肩,整个人贴着郑迪的身子滑下去两寸,搭在郑迪襟前的那只手的小指顺势勾了勾他的衣带。“……伺候您更衣入浴,聊表心意。”
叶赓冻得发紫的唇被雾气熏出了血色,唇齿开阖间娇艳如梅花,端的是美色无边。若不是扣住自己脉门的手颤了两下,郑迪几乎真要信了他。他暗叹一声,抬起了没被扣着的左手,看叶赓眸光一闪就闭上了眼,又暗叹一声,只伸手替叶赓把黏在眼边的碎发捋到了耳后。
“你这只是入浴了,可没替我更衣啊?”
叶赓倏地瞪大了眼,眼见郑迪行动间露出的一截小臂,怔愣间,手上的劲儿松懈下来。郑迪一抖腕子,把手一收,也不推开身上的人,只径直开始解自己的衣带。叶赓瞧出他脸色不好,又摸不准他那话的意思,反而呆住了,眼睁睁看着郑迪手下动作越来越慢,脸色愈来愈苍白,终于瞧出不对劲的地方:“郑阁主?”
郑迪没应,刚解开外裳的带子,便忽然垂下头,不再动了。
叶赓正奇怪,只觉身下的人失了支撑的力气,连忙从他身上跳下来,去探他鼻息。人是活着,只是气息微弱,整个人软绵绵地倒进他怀里。他连叫了几声,郑迪都没应,叶赓大惊,知道是出了事,揽住郑迪便往岸上爬,拉扯间摸到他的手,发现他指尖比温泉还烫上几分。叶赓被烫得一个激灵,咬着牙把他从水里拽了出来,随后撑住他的肩,大叫:快来人啊。
是夜。彩云遮月,寒风穿堂而过。叶赓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药房里,拿着郑迪的扇子,老老实实地给面前的一碗药扇着风。屋中熬药的热气尚未散去,他额头上沁了一层汗,又想起婢女的嘱托。大人从胎中带了热毒,近不得太烫的东西,说是什么会五行不调经脉乱气之类的……哎呀反正练武的事奴婢也不懂。奴婢只知道大人洗澡都是只洗凉水澡的,这药你可必须吹凉了再能拿过去。
怪不得他身上总冷冷清清的,叶赓暗道。郑迪平时看着风轻云淡,没想到原来是个雪人,泡热水里能给泡化咯。他下手没个轻重,挨了那婢女一记白眼,也不敢分辩,只赔笑着问:“兰儿姑娘,你跟郑阁主跟了多久了呀?”
那姑娘年纪很轻,正是爱讲话的年纪,虽然生他的气瞪了他好几眼,但还是被他问出许多往事。……唔,得有个五六年了吧?大人当年云游到此,正碰上奴婢卖身葬父。他看奴婢可怜,赏了好些银子,说是多了的钱当嫁妆,叫奴婢好好找个人家嫁了。但算命的说奴婢是天煞孤星,还克死了父亲,这十里八乡的无人愿娶。大人心善,正好还俗后缺人伺候,便收留了奴婢。
“那你可知,他都喜欢些什么?”叶赓问:“我回头买了……赔礼道歉。”
那姑娘睨着他,撅着嘴:“你连自己的衣服都没有,讲什么大话。再说了,送礼本来就讲究一个‘心意’,你自己想得到,才算礼数周全。问奴家算什么本事,奴家才不告诉你。”语毕,她一转头走了,余下叶赓一个人在药房里摇扇子。
药房里东西很齐全,百眼柜上贴了签子,微弱的烛光中遒劲的字迹依稀可见。几柱香的时间,足够叶赓把这房里的摆设看分明。他虽然不会用药,但经常帮侯传玉跑腿,也熟悉了御药局的一些个门道,此刻心下则暗暗称奇:郑阁主真是深谙药理之人,这屋中条理颇具宫中御医风韵。只是这精通药理之人明知自己胎中带了热毒,靠近温泉有什么后果,却仍然会从水中拉自己一把……
他一个不查,手一歪,扇子便打在碗边,幸好他手快扶住了,才没把整碗药打翻。这一摸,他才发现,药已经凉得差不多了。他收好扇子,端着药,往郑迪房间走。
远远便见郑迪房里亮了灯,柔和温暖如明月。不知为何,他心中杂念静默下去,只稳稳一步接一步地走到房门口,正欲推门,忽听得门内还有其他人声。叶赓的手就慢了慢,只听得屋内那人道:
“回禀老爷,镇上近日情况有变。新来了位年少侠,常在河边游荡,据说一直在打听这条河近几个月来有没有什么异象。”那人顿了顿,随后声音变得很低;但叶赓内力已经恢复了部分,因此听得并无阻碍。
“……他一来镇上便先去了县衙,说是来办事,亮了锦字牌要查县志。”
屋里沉默了一阵。
“锦衣卫啊。”郑迪叹道,“真是不太平。”
叶赓敲了敲门。
郑老师走掉那段差点串台到道林,吓死我了。幸好我搂回来了,我厉害。
郑迪老师是薛宝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