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梅新叶 · 2 · 竹林迷阵

他自是瞻前顾后,心怀芥蒂,做不到郑迪这般坦荡,也当不起郑迪这样的拳拳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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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霜花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就这么养了两周,骨头上长出点肉,精神头才稍微养好了些,不至于吃顿饭像打了一仗。只是手颤的毛病一直没好,每每吃饭喝药都还是要从人手里讨。郑迪看起来不大介意,他自己却隔着两三天就要挣扎个一两下。后来郑迪在喂完药之后一边把脉一边点他,府上的碗不剩几个了,小公子手下留情呐。

梅霜花身上本就痛,毛病又一直好不了,因此有格外的不耐烦。但郑迪就这样春风化雨地一笑,又好声好气叫他小公子,把梅霜花一腔火浇去了半腔,另外半腔化作一句娓娓然的:“郑阁主财大气粗,还缺这两只瓷碗不成?”

他声音掐得娇,语调却不大客气。郑迪倒不介意他这点牙尖嘴利,反而觉得有趣。他素日喜静,观棋居都是懂规矩的下人,少见会这么跟他回嘴的。他心性上来,忍不住就要逗一逗这个招人的小家伙:“小公子恐怕还没当过家呢?那不如听郑某一句劝。郑某是有些家底不假,但持家讲究一个开源节流,须知坐吃山空……”

梅霜花确实没当过家,只是做过东厂督公。他那时只管把百官消息报给侯传玉,最多去办点麻烦事,人事进退、账目出入这些个要紧的关节侯传玉是一概不让他碰的。后来他杀了侯传玉,便醉心谋反大计,也没操心过这阿堵物的计较。若是郑迪诚心讲,他倒也是愿意听上一听;可郑迪虽然话讲得谆谆然,却摇着奇楠的扇子,烧着犀角,穿着狐裘,屋里尽是些紫檀黄梨的摆设,每日端过来的汤药里更是多有奇芝异草,有几味药材若不是梅霜花跟过侯传玉,恐怕都认不出来——这里面随便一两件拿出去都能换回千八百只白瓷碗,坐吃山空也不是这么个空法——他便知道郑迪是在拿自己寻开心,在心底骂了一声放屁。

当然,面上的笑是不能少的:“阁主果然见多识广。只是,这开源节流,节得可是有些太狠了。”他见郑迪看过来,顿了顿,咬着下唇,楚楚可怜道:“我前些日子半夜饿醒了,想吃些垫肚子的荤菜。可他们说阁主食素,府上没备食材。这节流节的也太……”

他们又互相看了看。两双眼眸对上,一双含笑,一双含泪,真情假意。含笑之人款款道:“那倒不是,我还不至于为了省几个钱短了吃食。我只是想修点儿善缘罢了。这世上冤魂孽债太多,我……为它们祈福。”

郑迪笑得有些渺远,话也说得轻飘飘的。其实这理由寻常得很,但梅霜花却莫名觉得,郑迪并不是在敷衍自己。他先暗暗吃了一惊:郑迪于他从来是雾里看花一样叫人瞧不真切的角色,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觉得此人可信。或许是那一次又一次举起勺子的素白手腕,又或许是他醒梦之间曾闻过的降真香气,又或许是在第一次如厕时看到正厅供的小小佛龛……他信了郑迪,有了追问的念头,却又犹豫起来。还未下决断,郑迪转开了话头:

“明儿个兰儿她们要下山,你想吃什么,找她们说就行。之后我叫她们单给荤腥之物设个案开个灶便是,不妨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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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棋居建在半山腰,平时云蒸雾绕的,下了一场秋雨后水汽更重。山泉从旁淙淙而过,临涧有一条石阶,随着河水一路蜿蜒到山下。山下溪流横斜,汇入江河,那石道便接入一座拱桥跨过汇聚之处,后转为青石板铺就的小径,最终笔直地隐入了竹林之中。

尾随着下人们下了山的梅霜花在这座桥上和郑迪撞了个正着。

“小公子这是要去哪?”

梅霜花自知打不过他,心虚地扭开脸:“总在居里呆着,太闷了,想出去逛逛。”

“你身子还没好透,”郑迪看他小脸煞白喘不上气的样子,不满地用扇子敲敲他的背:“解闷的法子有的是,少乱跑。”许是走得急,梅霜花上身只穿了一件三梭布的单衣,花饰被半山云浸得黯黯地贴在身上;被郑迪这扇子一碰,他仿佛被冰到一般颤了三颤,又打了个喷嚏,眼珠子却仍然滴溜溜乱转。见小家伙还没服气,郑迪叹了口气,只得道:“我在这竹林里布了迷阵,需得报上名姓方可穿行。你想不起自己叫什么,会迷路的。”

梅霜花从未听过此种密法,但郑迪确实是把他从鬼门关拖出来的人,他只得将信将疑地探出头,挨过笑脸去问:“郑阁主到底是做什么的?本事这么大?”

“郑某不才,小小赶尸人罢了。”

眼见他笑眯眯地搭着自己的肩就要往回走,梅霜花不甘心地呛了一句:“做了多久,一个月?身上一点味儿没有的……”

“小公子还闻过尸体呢?”

眼见郑迪挑起眉,梅霜花不知为何一阵无名火起,刚刚的心虚也随风而散。整日只知抚琴弄棋、吃斋念佛之人懂什么?他既不做梅霜花,也没必要再韬光养晦,于是冷笑一声,撇过头去:“真论起死人,你未必有我熟悉。你要是赶尸的,我便是赶尸老手了。”

郑迪也不生气,只煞有兴味地低下头,在梅霜花颈间嗅了嗅。梅霜花身上没什么味儿,反倒是郑迪,每日都用新鲜花果熏过衣服,这清涩甘润、幽逸脱然的味儿就这样罩住了梅霜花。他假装没看到小家伙偷偷转回脸吸了两下鼻子的动作,一本正经道:“小公子做这行,又是做了多久?我可是什么都没闻到呢?”

梅霜花不是没有挨了巴掌还要赔笑脸的时候,但郑迪这副笑意嫣然的样子倒也不像是虚与委蛇,真真和煦如春风。而他被这融融春风一吹,刚刚窝在心底的那点气就泄了。语塞之余,他忽而想到,郑迪刚刚那话可能只是在点他:他记得起死人味道,却记不起自己名字;并不是真的不以为意。他不是记不起,只是曾有两个名字,不知道该说哪个:梅霜花,风平生。风平生……梅霜花。风平生早在五岁的时候就死了,梅霜花可是赶着风平生的尸体结结实实活了这么许久,怎么不算赶尸人呢?

他垂下眸,轻声道:“真要算起来……也是有廿余年了。”

“这不是巧了,自在下而立之年始,也做了有差不多这么久呢。”

郑迪声音清清淡淡的,梅霜花却猛地抬起了头。什么意思?方才那话甫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自觉这话不妥,太不慎重,刚想打岔“气话罢了”,却不成想郑迪就这样……就这样……截住了他。莫非郑迪在说笑?梅霜花定定望向对方。郑迪不躲不闪,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甚至还握着他的肩把他往身前拉了拉,仿佛在说:你要看,就好好看。梅霜花的肩被他捏得生疼,忽觉热意从相接之处散开,灼灼欲燃,如火炼过的真金,烫得他生出些许愧意:他自是瞻前顾后,心怀芥蒂,做不到郑迪这般坦荡,也当不起郑迪这样的拳拳之心。他自幼熟习如何做小伏低、又如何冷眼旁观,却未曾了解如何与人交心,此刻站在郑迪前,只觉如同被剥去了浑身衣物般难堪,却又舍不得转身离去,于是便僵在了原地,心如擂鼓:嘭嘭、嘭嘭、嘭嘭。

晚秋早没了蝉鸣,除了流水淙淙外,只听得风声萧萧,穿林打叶。几缕黑发凭风而起,拂面而过,梅霜花恍然伸手,勾住那青丝,正欲拨开,却见郑迪眯了眯眼,一时愣住了。两人本就站得近,此刻更是气息相交。梅霜花只觉对面呵气如兰,手一时有些发软,怯怯地转了转手指。郑迪瞟了一眼他的腕子,轻笑道:“小公子,再不放手,郑某的头发可就要被扯下来啦。”

“是、是……”梅霜花结结巴巴应道,立马松了手,感到脸上有火在烧。

虽然小家伙这副样子有一半是自己逗出来的,但粉面含春总比死气沉沉好上许多,郑迪的目光在他领口晃了晃,心满意足地揽过人来,正要往回走,忽听小家伙问他:“你赶尸,都赶些什么人?”

郑迪足下慢了慢。他也不嫌煞风景,站在桥头仔仔细细想了半晌,冉冉道:“七杀坐命,罪孽深重,转蓬无依,神鬼不容……那样的人吧。”

郑迪愈念愈慢,梅霜花偷偷觑他,只见他面皮绷紧,虽仍笑着,但那笑意薄不盈掬,竟显出些许讥苦之态。秋露滴落枝头,点在梅霜花的后脑。一股凉意从后背沁至前胸,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怪不得他要救我,梅霜花想,他必是算到了我……

他心中那些空洞此刻隐隐发作起来,五脏六腑忽地绞作一处,他“唔”了一声,正暗自抵抗,谁知一股浊意返上喉头,他一耸肩,咳了两声,又一抹嘴,便见掌心一道蹭开的猩红。郑迪见他没跟上,正回转了身子要看,梅霜花却不愿他见到自己这副模样,更不愿跟他回去:若真的跟着走了,岂不是应了那句“罪孽深重,神鬼不容”?七杀坐命?什么命?他才不认!电光石火间,心念流转,他一旋头,竟朝着竹林拔足狂奔起来。虽然他久病初愈,跟着下山已经花费了许多力气,但他刚刚歇息了一阵,此刻把心一横,把牙一咬,腿脚倒也十分麻利,见不出一点刚刚那副病弱的样子。

郑迪望着他,慢慢垂下了手。他没追,只幽幽叹了口气,拢了拢身上的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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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霜花一头闯进了竹林,举目间只觉绿意绝盛,竹子之间竟毫无分别。他本就心下惶然,此刻也无暇思量,只是有路便走,道尽则返,就这样无头苍蝇般走了三柱香的时间,直到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这才停了下来。他早已力竭,口中亦是满腔腥气,甫一站住先干呕了几口,这才稍稍舒服了些,找了块石头随便坐下了。

他慢慢喘匀了气,一抬眼,只见天光大亮。只是深秋的太阳无论如何也带不来暖意,幸得刚刚狂奔发了些汗,他此刻才不觉得冷。

竹影摇曳,一阵阴寒之气自身后窜出。他不做他想,连忙滚下石头,可回首望过去,身后却空无一物,只有自己的影子照在石上,随风而动。他松了口气,正要坐回去,忽而意识到:不对!看日时此刻是正午,哪里映得那么长的影子到石头上?

……难道郑迪说布了阵,不是在蒙他?

他盯着那石头,眉头蹙了起来。那石头有两尺高,看着极寻常,毫无雕琢镌刻之迹,也无文人逸士所爱的“蛟龙削骨”之相。难道问题不是石头?他环顾四周,也不觉得这林中的竹子与他先前见过的竹子有何不同。他又望回到石头前,忽而找到一处关窍:方才他的影子罩住了石头的左侧,此刻则覆住了正中。他甩甩头。再次望过去:那影子似又变了位置。

或许这只是一块古怪的石头?他想着,慢慢顺着这林间唯一一条小径走着。这小径迂回曲折,柳暗花明,常常在以为已到尽头时从旁看到新路。梅霜花这回走得仔细,不久便来到一条岔路前。他凭心意选了一条,正走着,眼前忽然闪出一块巨石,尺寸形态皆与方才所见的极相似。这景象让人极生疑,他围着石头左瞧右瞧,也没瞧出所以然来,最后只得蹬下一只鞋在石头旁——他无法持物,身上能用来做标记的也只有此物了。

没了鞋履包裹,他踩着的袜子没过多久便湿透了,他索性脱下袜子,赤着一只足又走了一阵,脚下的路便到了尽头,只得沿原路返回。他正想着若走回去,可以把鞋再穿回来,眼前便闪出了那块巨石——却不见旁边的鞋履。

竹林“沙沙”地响,梅霜花突然意识到,这林子静得可怕:蝉鸣、鸟叫、蛙声,蛇儿鼠儿兔儿,这些个林子里常能听到的声音,这里是一概没有的。他不信邪,又蹬下另一只鞋,赤足来回走了一趟:果不其然,再回来时,鞋履又不见了。

……宫中奇人异事不少,他确实曾听说过以山川地气为引,勾结奇门遁甲之术的特异阵法,只是那人说得玄乎其玄,什么木石自移,歧路暗错,入阵者难寻破解之法。只可惜需得顶稀奇古怪的物件做阵眼,说要什么“以有形之体映无形之物”的宝贝,且要布阵之人作八八六十四天的法,才能成型。梅霜花本就听得云里雾里,见此阵无益于攻城,便失去了兴趣。他不喜侯传玉的做派,连带着一切鬼神玄机之说都不予理会;郑迪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也只听一半的,另一半的丢掉。现下,他却不得不仔细想郑迪说的另外半句话:“需得报上名姓方可穿行。”

“我名……”

他默了默。

“我名……风平生?”

眼前景致并无别的变化。

梅霜花心下惴惴,又道:“我名梅霜花。”

还是毫无动静。

梅霜花颓然地坐下了。他扬起声,又把梅霜花风平生两个名字报了一轮。话音未落,便听得空谷传响,回声不断;仔细分辨,那回声之处似又离得极近,仿佛就在林子里。 他凝神蹙眉,挑高了声音,突然喊道:“郑迪!”

郑迪——迪——

他嗓子本就琅琅然有铿锵之色,这时提了气,那回声便愈发显出钟磬之音,此呼彼应,金玉交振,回荡半晌仍不绝于耳。梅霜花身子本就不甚强健,被这一声声的郑迪轰得头疼,却连手也抬不动,只得坐在石头上,心里默默哼唱起来:以前在宫里,夜里时常会听到各种声音,惨叫、哀嚎、哭怨;有时在梦里,有时在梦外——只需得在心里唱歌,多唱几遍,那些声音最终总会停下。

这次也一样。

竹林恢复了寂静,只剩了自己的声音:梅霜花恍然发觉,自己已是唱出了声。他咬紧嘴唇,忽而想到,自己上次放歌,似乎也在竹林中。那次有风家那傻小子在前面驾着车,还叫自己“会唱歌的少侠”。给的那二十两银子,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拿去买他爱吃的蹄膀。死前——风舞阳现下多半是死了,被自己连累的——能吃上顿好的,也是不错的。

他不愿去想风舞阳,他造反当然也不止祸害一个风舞阳。“七杀坐命,罪孽深重,转蓬无依,神鬼不容”,郑迪说的原是不错的。他惨笑一声,忽而怒血攻心,“哇”地一声,再喷出一口血来。久病未愈又奔波许久,他一时喘不上气,两眼一黑,便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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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碎念:
其实我差点写叶麒圣在竹林里觉得混响音效很好就唱起来了。毕竟叶麒圣在我心里真的很抽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