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梅新叶 · 1 · 生死茫茫

梅霜花以为自己死了,但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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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霜花本以为自己会死。

他做了一场大梦。梦到什么,他已经忘了。只记得一阵呜呜咽咽、阴阴惨惨的幽泣,狂风骤雨,电闪雷鸣,随后就再记不起了。他脑子昏昏沉沉的,颅内被针刺般密密麻麻地痉挛着,煎熬无比。身上也在疼,但他受惯了痛楚,这般程度倒也不算什么,忍忍就过去了。忍不下去也可以嘛。没什么大不了。

死这件事,他熟得很。他和它打过不知多少个照面,每每错身时的气息都让他倍感亲切。梅霜花不是没想过失败的下场,“欺君而已,死罪而已”,这并不是一句大话,反正他在这世上也没事做,死了反倒干净。

他不害怕,反而觉得安心。

他在这黑且甜的安心里猛地一睁眼,很是晕了一阵儿。地府里烧犀角的么?也对,只是,怎么这么亮?

等目眩之感渐渐散去,他这才瞧清楚,自己是在一间厢房里。软绫帐子已被束起,日光雪白一片地荡进来,端的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从窗外望出去,尽是些他不认识的奇草异藤,结着嫩黄的果,着实秋意浓浓。屋内陈设不多:床头一只五足花几,翠青釉的瓷瓶里坐着一尊蒲石;窗前一张平头画案,案上摆一顶鎏金小炉、一盏古铜书灯,旁边设一把圈椅;门口一座六折分景围屏;柜子小橱若干。梅霜花在宫中待得久,早分辨出这些个器具材料名贵形制不凡,料想这屋子的主人不是什么寻常人家。

隔壁屋起了动静,他忙阖眼躺下,假寐起来。来人脚步轻且稳,显然是有些功夫在身上。门吱呀地响,远远飘过来一阵甘苦幽凉的清香,随着那人的靠近反而隐去了。太阳烘热的脸颊被罩住,那人站在床前,目光随着阴影落在梅霜花面上,看着他。梅霜花暗暗提了一口气。屋内寂了一阵,那人转过身。梅霜花刚松懈稍许,却感到那人靠近了床头,径直坐下了。他气没缓上来,心里腾地一阵邪火,被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勾得不上不下,最终在对方掀开被衾时爆发:他倏然暴起,睁眼出掌,右手直劈对方颈中,掌风如刀。

那人偏头避过,梅霜花左手一个拳头正要迎上,却被对方一并攥住双腕,按在床头。那力道极大,梅霜花挣不动,只得抬眼去看伏在身上的人。

那人面容疏朗,丰神俊逸,更难得的是一对眸子,双目蕴情,眼含秋水,虽然能从眼尾细纹看得出他应该上了些年纪,但这却毫不减损他眉间风情。梅霜花被那桃花眼看着,仍然心神一荡。天气并不很凉,他却穿着一件玄狐皮的鹤氅,白玉一样的脸陷在墨色的绒毛里,黑白分明,好似一幅泼墨山水。梅霜花的发难甚至没能让他喘上两下,只是发冠稍稍有些散乱,三两青丝垂下来,搔着梅霜花脸侧,细细地发痒。

那人左手还端着药,打斗中一点没洒;右手按住梅霜花的双手,使了力压下来,梅霜花手腕都麻了。他似乎又闻到进门时的那股香,兰麝馥郁,正待分辨,只见那人含笑问自己:“你就是这样对救命恩人的?”眼波流转,倒泛起一分佯嗔,三分玩味。

梅霜花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卖痴道:“你是人是鬼?”一开口 ,却觉喉头干涩,连连咳了一阵,却连咳声都虚弱无比,只得把一团浊气咽回去。

那人闻言,眉眼弯得更深,待他咳完,只道:“你把这药喝了,我便告诉你。”言罢,他松开梅霜花的手,向后坐直了。

梅霜花没再出手,慢慢地坐了起来。他肋下隐隐有挫骨之痛,五脏六腑骤然被碾作一处,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他伸手接过甜白的瓷碗,与那人指尖相错,只觉此人肌肤细润温凉,却比常人要冷上许多,心下又添几分猜忌:难道地府并不如话本里写得那般阴森?孟婆是个男子?手上动作却不慢。那药虽不多,但清苦微寒,毫无热意,让他皱了皱眉。

“你倒喝得安心。”

“横竖不过一死,”他含糊道,把空碗放在一边的花几上。

那人笑吟吟地瞧着他,见他作势要躺,蓦地伸手朝他额头袭来。梅霜花吃了一惊,伸手抵挡,“哐啷”一声,瓷碗已被他失手打翻,碎了一地。他刚坐起来,那人已是手腕一翻,一指点在他的云门穴。梅霜花顿觉身虚气短,抬不起手臂,整个人软软地往下滑。他喉关偷偷含住了药液没咽,此刻使不上力气,那药顺着他的食管气管下滑,他很是狂咳了一阵,呛得满脸带泪,半条命都要咳出身外去。待缓过神来,汤汁早已入腹,柔润之意沁入肺腑,倒让他经脉都通畅许多。

他心虚,一时不敢看对方,任由对方给他把脉,又把他放平,拉好被褥。只见一截莹白的腕子伸到面前,拇指、食指并拢,对着他的脑壳就是一弹。一声脆响,他呆呆地看过去,只见那人蹙着眉,嘴角向下:“小孩子家家,别天天把死不死的挂嘴边。晦气。”

梅霜花当了这么多年太监,还是第一次因为这种理由被说晦气。他不由得笑起来,一双含着泪的凤目清清明明地望过去,眼角飞红让那人的动作顿了一下。

“我喝完了,现在总该说了吧?”

“你没好好喝,洒了那么多,还砸了我的碗。我不告诉你。”

梅霜花瘪了瘪嘴,把眼睛睁得溜圆,朝他眨了眨眼:“对不起嘛,我之后赔你。”

那人见他这副情态,叹了口气,揪了揪他的脸蛋,替他把嘴边的痕迹抹掉:“那碗你摔便摔了,不打紧。这里是观棋居,你好生歇息,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说罢,他便起身走了,只留微温的榻侧和微冷的余香。

梅霜花的表情敛了起来。他自知是没能下去地府,不知为何捡回了一条命,却也并不十分庆幸,反而胸口憋闷。发生了什么?他怎么没死?汉王那个废物。朱瞻基没杀自己吗?风舞阳又如何了……让那样的孩子见那种场面,真是造孽。观棋居?他这些年也在朝堂江湖间走了几遭,办了不少事,却从未听过这号地方。他甚至不知道这人的名字。

他怔怔地盯着天花板。身子的疲乏如海浪袭来,把杂念通通拍平,他便又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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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霜花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有许多人,有些他很熟,有些人他只是见过几面,都是他的手下亡魂。那些人喊着些他听不清的话,将他团团围住,伸出森森白骨,朝各个方向撕扯着他。他感受着那些个力量,奇异地感到亲近,因此并不惊慌抵挡,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就醒了。

屋里的墙面上正敷了一层胭脂般的霞光,地面上光光净净,碎瓷已被收拾掉。屋子里烧了炭,倒让梅霜花的知觉鲜活起来,吐息之间真气枯竭,皮、肉、骨都被撑开空隙,阴寒之意浸透经髓,蜿蜒蛇行至全身。他眼前一阵一阵发白,咬着牙,忍了一阵,额头上便已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连有人进门都没听见。

直到被人扶坐起来,下巴被捏开,嘴里被塞了药丸,又被人灌了些水,小呛了一阵,他这才缓过神来,看清眼前站着的观棋居主人。那人也不看他,只用折扇凭空一点,随从便将一张炕几摆上床,一名侍女摆上几样菜,随后安静地退出去了。

一碗白粥,一牒青菜,一盅蛋羹,一小钵乳饼。

梅霜花没动筷,直直地望着那人。

“你尚且体虚,吃不得发物,将就些,等身子底养起来再说。”

梅霜花仍然望着他。

那人“啪”地一声打开折扇,转开眼,语气重了一些:“你若不想吃,我便叫人收了。”

梅霜花早就腹中空空,那人话音刚落,他尚未回答,肚子便迫不及待地先叽里咕噜了一阵。按他以往的习惯,此刻许是会撒个娇,把身体养好,其他的再作打算。可他鬼门关走了一趟,那些模糊不清又咬牙切齿的滔天激恨,早顺着一道道刀枪破开的口子肆意流散,没了方向,只留一具空壳在这里。既是一具空壳,抛去倒也没什么所谓。毕竟,吃饭,是为了活着,可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再说了,他又不知道此人底细,万一……“谁知道你有没有给我下毒?”

那人闻言阖上折扇,敲了敲他的脸。“你这一觉,睡傻了?上午自己说什么都忘了?”

木质扇骨在面颊上的软肉滚过一轮,带来一息花香。梅霜花与他对视片刻,垂下了眸。其实他倒也不真挂记那些,他只是……不想听。不想看。不想吃。不想喝。不想面对此人。他心里乱糟糟的,忽觉下巴底有微凉的力量,脸被抬起。下意识地,早就烂熟于心的笑意在心底翻了两遭,便被挂上皮囊。他的眼风从案边一卷,顺着那暗色云纹的氅子,一寸一寸翘到那人唇畔,却并不看他眼睛,只凝滞一瞬,又倏然落在眼前的双箸上,乖巧道:“确实是饿昏了头。”

那人的目光被勾得在他脸上一晃,收回扇子,笑着坐下了:“还不快吃?”

梅霜花执起双箸。这几样菜虽然素净,吃下后身上仍是暖了起来。腹中的空旷沉入四肢,他手腕一颤,差点握不住碗。他不得不加重了指尖的力气,可他沿着手臂的经络全部堵塞住了,一寸寸像被冰窟冻上。他的手越来越抖,越来越抖,最终只得把碗平放下。那人本无所事事地望着窗外,闻声转回头来,正见梅霜花蹙着眉,细细地抽着气。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看着自己的手心,最后拖软了音调:“我吃不动。”

那人用扇子敲了敲桌面,出去了。侍女应声而入,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站到床边,举箸替梅霜花布菜。待梅霜花吃完,婢女收了碗碟,又招进侍从收了案几,随后一齐走了。饭吃完了,人却更饿了,而且气喘吁吁的。他从未想过吃个饭会这么累人,正打算躺下歇息,又见有人端着碗药进门了,他只得勉力撑住身子。那观棋居的主人坐到他面前,他刚想张口,却见那人已经用瓷勺舀起药汤,递到他嘴边。他瞪圆了眼睛,刚想问,被那人眼波一剐,便低下头,乖乖把头凑到那人手边,张开嘴。

这一回,他学乖了,老老实实地把药喝完,没耍小聪明。那人把瓷碗放到一边,解释道:“我这药气性毒烈,生人近不得。就不叫他们了。”

许是饿劲儿冲昏了头,又或是药劲儿散开让身子舒爽不少,梅霜花心念一动,刚想到的话顺口而出:“生人近不得,熟人近得?”

等意识到不对,那人已看了过来。再改口也来不及了,他便挑衅一样歪着身子看回去,任松散的衣衫露出几片肌肤,慢慢挑起个笑脸,缓缓眨了眨眼睫。若是放在平常情境,梅霜花这幅摆了十足媚态的样子,是能让再纵横风月场的公子哥儿也红起脸来的,但那人却噗嗤一声乐了。他本就长得俊,这一笑更让人如沐春风,眉眼轻轻巧巧地弯起,竟显出几分俏丽来。只见他撑住额头,一双盈盈的眸子好整以暇地望向了梅霜花:

“生人近不得,死人近得。”

“所以我们近得,他们不可以。”

梅霜花悚然一惊。那人声如醇酒,一般话听了只觉得舒心,但这两句话说得举重若轻,漫不经心又一本正经,飘忽的语调如羽毛一般扫过他的后颈,激起一层倒竖的汗毛。梅霜花兀自惊疑一阵,又仔仔细细看了看那人,却没看出什么,于是悻悻地躺下,拉了拉被子。

“死人才不用喝药。”

那人轻笑一声,随后缓言道:“我姓郑名迪,字棋元,是这观棋居的屋主。几周前,我夜观天象,见有荧惑之光,疑有征伐之祸,便卜了一卦,得兑象。解卦解得……比较有趣。兑,为水为泽,我算了日子,果然在山下溪流中瞧见了你。”

“彼时,你的殓衣被若木挂住,浑身皆是枪棒伤,待我把你钓起来,你已经没了气息。穿死人衣服,没活人气息,你不是死人是什么?”

“你能起死回生?”

“有何不可。”郑迪笑道,“啪”地一声,再次打开扇子,摇了摇:“常言道,死生有命。你那样子,一般人救不回来;但既让我遇上,那就是你命不该绝。”

“你信命?”

郑迪的扇子滞了一瞬。“没什么信不信的,”他淡淡道,“命里有时终须有。人只能顺水行舟,大势如此,由不得你信不信。”他复又摇起折扇,面色在扇影闪烁间晦暗不明。

梅霜花定定瞧了他一阵,忽然吃吃笑出来:“你也恨,对吗?”

郑迪并不回答,抿着薄唇,眉眼低垂。

梅霜花甜笑着,心满意足地往被褥里缩了缩,冷不丁忽听到郑迪问他:“我说完了,也该你了。你叫什么?哪里人?”

“我……”

梅霜花犹豫着。他是谁?此人身份不明,他不可能自曝东厂督公的身份——更何况,现如今他也不想做梅霜花了。那座皇城埋了太多白骨,住着的活人更比死人心冷,他靠着一口气撑到如今,觉得委实没什么意思,实在是撑不住了。至于风平生……他做风平生远没有他做梅霜花久。更何况,侯传玉把这事告诉他无非是想他只听自己的,他自己是不那么认的。若他不是在风氏祠堂得了救,他本想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风家救了他一条命,他为他们造反,也算是两不相欠……大概。

干净是干净了,可他又是谁呢?

头开始痛,疲弱饥饿痛痒一齐张开血盆大口,咀嚼着他血肉。他眼前又模糊起来,胸口发闷,只得向后蜷缩着,嘟嘟囔囔:“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

郑迪眼见着救回来的小家伙进气多出气少,一伸手就把人从被衾里拎了出来,触手便觉他烫得吓人,连忙给人把了脉,探出他是思虑过重真气紊乱后,一边托住他的腰,另一边双指抵住他的膻中穴,运起内力,先护住他的命门,随后驱着他的真气一同巡行起来。一柱香的功夫,二人的内力已经转过一个周天,小家伙脸下的青色褪去少许,唇色不再泛紫,双眼也不再发直。郑迪这才收回内力,低头问他:“如何了?”

小家伙瘪了瘪嘴,潋滟的双眸含了怨:“我说了,我想不起来。”

谁问这个了?郑迪哑然失笑,忽觉指尖肌肤滑腻,便若无其事地抽开手,拧了拧他的鼻子:“刚刚挺机灵,现在又这么呆了?你不想说,随口编个名字不就行了?”

梅霜花心念微动:所以郑迪也是编的?嘴上却还卖乖:“不想骗你嘛。”

“有什么骗不骗的,你说你是谁,你就是谁。”郑迪说着,刮了下他的脸,感到手中温度褪去不少,这才稍稍安心。

梅霜花若有所思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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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碎念:
是的,不仅有会假哭的撒娇叶梅,也有狐狸脸子没好心眼子叶梅,也有烂梗叶梅。都一样可爱,嘬嘬嘬宝宝。
当然也有空空叶梅。
地点是杜撰的
顺便我觉得棋元哥也娇娇的,所以就写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