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熊

3966字

宫城眨了眨眼,生怕眼前见到的景象是个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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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良田醒来的时候感觉头还在痛。太阳穴在头骨上跳踢踏舞,天灵盖上方的皮肤一阵一阵地皱缩着,仿佛窗子外面一地的雪全敷在了头皮上,触感冰冷到炙热。他在床上躺了一阵,听了一会儿身体里细胞燃烧的声音,自觉缓过劲后慢慢起了身,没能走开两步,腿还是一软,直直地摔在了房间里的另一张床上。床是空的。

“荣治?”

没有回应。

宫城又喊了两声,过度咳嗽的声带完全无法发力,两个音节的单词没能碰到墙壁,像没人管的衣服一样软软地坨在地上。他从地上捞起衣服,胡乱套上几件,推开门时被冷风剐了两巴掌,连忙关门把毛线帽和针织围巾穿好,再次出了门。

他去敲了隔壁房间的门,但仍然没有得到回应。

寒意从他敞着的裤管蛇行而上,他裹紧了外套,一脚轻一脚重地踉跄到了走廊尽头的台阶处,撑着扶手慢慢地下到了一楼。旅店的设施算不上新,木板在他脚下吱嘎作响。如果他此刻脑袋清醒着,是肯定会担心不够结实的楼梯被自己一脚踩坏的;但他发了烧,高热中只想确认泽北是不是在一楼的餐厅里吃早饭。所以他只是把自己全部的体重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上,带着千钧之力向下踏,能平安无事地走到一楼无论如何都是个奇迹。

泽北不在;在前台坐着的、总在打哈欠的年轻女人揉着眼睛说您问的那位先生一早就出去了。

“那他,有没有,留什么话?”

她撑着下巴摇了摇头。

宫城良田只觉得一阵晕眩,在旅店的所谓客厅(实际只有小小不到十平方的空处)里一点点陷进沙发。视野里的景象骤然蒙上一层暗色,他只觉得头部仿佛遭受钝击,闷闷地喘了许久,眼前才清明了一些。前台的女人觑着他,问他今天在不在这吃饭。

“不了。我出去。”

宫城站了起来,一层一层地拉上外衣的拉链;他依稀记得昨晚和泽北大吵了一架,关于将来,关于他的病,关于他们为什么在这,关于……深津一成。但他记不起他们吵了什么了,他只记得他今天必须出门,今天是唯一的机会。

唯一的……机会?

他整理好了衣服,一脚迈进了皑皑白色,旅店门口清脆的铃铛响模糊在风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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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白色,还是白色;宫城良田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着。眼前是茫茫虚空,强风把雪花往他脸上糊,似乎就要淹没他;落在地上的、尚且松软的雪花在脚下发出细响,他每一步都能感到鞋底的轻微下陷,这下陷的声音在他的心中回响,越拖越长,逐渐就响出一丝令人恐惧的意味,让人害怕下一秒就会沉入纯白的深渊。泽北和他说过,其实现在的这种路还算好走,等踩实的雪都冻成冰,有的是他担心的时候。地上有一串黑色脚印,标识着宫城的来路;可他只能看到邻近的那些,再远一点的湮灭在视野的边缘,无法得见。

于是就只能向前。宫城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顶着呼啸的强风和纷飞的大雪。他的脸皮在发麻,几乎就要感受不到自己的五官,只有偶尔爆发的剧烈咳嗽让他还能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尚且还在运转。

忽然,他立住了。

在茫茫的青黑天色里,一座赤红色的鸟居在他眼前显出轮廓。

宫城眨了眨眼。

那抹红色没有消失;它无言地伫立在这片冰冷而纯净的荒野里,向宫城发出召唤。

它看起来并不算厚实,宫城觉得它在这么大的风里没被刮倒简直算个奇迹。也许它本就被设计得要能抵抗风雪的……?他这么想着,脚下一歪,差点摔了一跤。他不知为何想到泽北说的,关于神社、许愿、显灵和锻炼的,许多回忆。宫城自己是不太相信命运的那种人,更谈不上信仰神明,但此刻,他觉得自己能稍微理解泽北一点了。

有了方向,行动就变得没那么艰难。他艰难地走到了鸟居下面。一级级台阶在他眼前蜿蜒而上,他看不清尽头有什么。他走了太久,已经失去了立刻掉头回旅店的魄力,在得到一个结果之前,他是不会后退的。所以,虽然雪覆满了前路,宫城仍然拾阶而上。他走得小心翼翼;泽北告诉过他,雪天的台阶很滑,爬起来一定要小心,而宫城现在没有可以受伤的余裕。他看着脚下,努力集中起涣散的一点精神,心里渐渐地只剩下一个念头:爬上下一级台阶。

没有下一级台阶可爬的时候宫城抬起了头,看到了尽头的神社。

彼时风雪已经小了很多,神社朱红的柱子和白色的墙壁撞进他的视野。台阶两侧的石质立式灯笼在前庭里一字排开,一片无暇的白色铺在它脚下。宫城一时失去言语,为这红色的建筑,为这风雪,为眼前的雕像,为身后的台阶。它们在这顶峰的空间里无限延伸,让宫城感到一阵归栖的倦鸟看到筑巢所在树木时的触动。他仿佛被震慑了,又想退后,又想下跪。

宫城被这两股莫名的欲望锁在原地,正不知该做什么,却不知哪里斜着刮来一道邪风,卷着漫天雪花蒙在他的脸上,他便猛地咳嗽起来。

风过去后宫城甩了甩头,再抬眼时便注意到,其实这个神社并不算大——说是神社,论大小,也不过只是个小亭子。他想,他可能是一个人走得太久,太累了,太想休息了,才在某一瞬产生了长眠于此的愿望。他对神佛本就没兴趣,现下更没心情去探查神社供奉的是谁:再说了,就算他看到了雕像,他也未必认得出来那是什么神明。他于是转身,却在山口看见了一个他从未想过会看到的身影:

“深津?”

因为太过震惊,宫城甚至忘记用敬语。

其实那身影戴着黄色的斗笠,穿着藏青色的僧袍,隔开几米宫城也看不清他的脸,判断身份并不容易。但他心里知道,眼前人就是深津,就像他坚信今天是最后一个可能在这里见到深津的日子那样肯定。那人也注意到了宫城,微微转过头来,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将之双手抱持在胸前,随后朝他鞠了一躬。待他直起腰后,宫城走近了些,这下更加确认了他就是深津。他剃掉了宫城上次见他时蓄起的有些长的头发,恢复了他们初见时的发型,神情从容。

宫城眨了眨眼,生怕眼前见到的景象是个幻象。

那个身影没有消失,甚至冲他微笑起来:“好久不见,良田。”

宫城的身体状态本就是强弩之末,又在风雪里跋涉了许久,现在看到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弓着背发出一串咳嗽后浑身都开始发沉,索性跌坐在地,仰头看着深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深津偏了下头,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宫城抓了抓头发,他的视线从左侧的石柱落到地面,“……对不起。我那天,不对,之前——操。”他骂了一句,懊恼地用手遮住眼睛。良久,他拿开手,叹了口气:“你怎么到这来了?”

深津站在原地,抱着他的斗笠。风吹起他的僧袍,青色在白雪间褪成纯质的一片乌黑:“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

宫城看着深津,不知为何慌乱起来:“因为你说你需要时间——我明白,你需要时间来整理你的生活,但我那时候真的,太,太……因为,荣治他——”他的话语声落下去,几不可闻:“对不起。还害得你——”

“不,与你无关。”深津把斗笠套回头上:“我只是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更适合我。”

“你要走了吗?”

深津朝他颔首。

宫城抬起手,想要挽留他,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有些茫然地坐着,忽而想到,原来他们也会是变成这样的。变成这样,没什么话好说,也没什么事情好做的关系。

“嘭”。

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轻响,但宫城仍然能听出,那是枪声。

他浑身一抖,忽觉头痛欲裂。那是和发烧的那种闷痛不同的,一种钻心的疼痛,似乎他的骨架全部粉碎,而肉体膨胀着撑大皮肤,沸腾的血液从撕咬着缝隙,尖叫着,咆哮着,逃离他的躯体。呼吸愈发困难,他不得不大张着嘴让冷气侵蚀进他的身体。随着冷气沁进来的还有恐惧。他身体颤抖起来……枪?哪里来的枪?会有人受伤的,会有人——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阴云沉沉地压在天边,宫城又看不清深津了,只隔着风雪听到他的声音。

“没什么的话,我就走——”

“泽北,泽北荣治。他在哪?你一定知道,对吧?我要去找他,再不找他,就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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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再次睁眼的时候对着天花板上灯管一愣。

“良田醒啦?医生——医生——”

泽北的声音传来,他僵硬地转过头去,正看见泽北一手撑着门站在门口大喊大叫的样子。他的视线顺着泽北的领口一路扫到脚底,确认了泽北此刻的行动完全自如,一点都没像是有伤,这才舒了口气。

医生进屋,做了检查,又出去了。

“没事,真的没事了?就休息就行?”泽北追着医生一路问到医生出门,关上门后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声音拖长了带着点撒娇的语气说,“你要不一个人待会儿,我三天没合眼,先去睡了……”他说着,整个人软软地靠在门边,一手搭在把手上。

宫城看他眼下的肿起,也明白他累了,但还是叫住了他:“荣治,发生了什么?”

“什么叫发生什么了,你不记得了?”泽北忽然眯起眼睛,看着宫城的目光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太锋利了,叫这反问听起来都有点像审问。宫城不自觉地错开眼:“……可能是脑子里的记忆出了些问题。我就记得我一个人进了山,看见了一座神社,爬了上去……然后听见了枪响,后面的就不记得了。”

“你只记得这些?”

泽北的视线像火一样炙烤着宫城的脸侧,而上午的阳光则暴晒着他脸的另外一侧。宫城逃无可逃,只得忍受着,点了点头。

泽北叹了口气:“看来你的记忆出错不是一星半点啊。”

“那天风雪特别大,但你非要去找神社,我们是一起出门的,而不是你一个人走。不过我们在林子里半路走散了,我到处找你,没找到,就自己回了旅馆。结果那天有偷猎者进山打猎,枪响引发了雪崩,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整个人都快冻僵了,医生都说你能恢复过来简直是个奇迹。什么神社之类的,我们完全没看到踪影。”

宫城眨了眨眼。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事情不太对,但他又说不上来。难道见到深津只是一个梦……?

“你要是不信,可以看看新闻。”泽北说着,耸了耸肩,朝房间里的电视点了点头:“遥控器在你手边。”

“好、好……”宫城呆呆地点了点头。

泽北打着哈欠出了门,坐电梯出了医院的大门。他走到路口的第一个垃圾箱旁,顿住了脚步,从裤子兜里掏出一串佛珠。每一颗珠子都形状饱满圆润、色泽透亮明艳,如果举起来对着阳光,还能看出些微点状的渐变颜色。泽北把手串放下,又打了个哈欠,随后把手串扔进了垃圾箱,又回头看了眼医院大楼宫城房间的方向,离开了。

宫城没开电视。他脑子里乱得很,又觉得很累,所以泽北出去没多久,他就又躺下睡着了。

他梦到了一头被射杀的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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