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雨水坠落屋檐 · Chapter 03
两个人顶着大雨冲回房间，生锈的消防楼梯上一路水。
宫城拉起手刹，右手打开车载广播，左手把刚刚售票员找的零钱扔进车门下面的空间。
雨不大，透过车窗还是能很清楚地看到竖在停车场最前面的大屏幕。此刻，它正播放着其他电影的短片广告，夜幕下亮红和湖蓝色的光柱在停车场的上方与雨滴交错纠缠。不一会儿，音响里传来和屏幕内容相配的人声，宫城知道自己调对了频道，收手坐好了。
流川问，“看什么？”
“没看名字。”宫城耸耸肩：“就是想带你感受一下这边比较特色的东西，汽车影院。”
流川哦了一声，转了回去。
其实宫城停在门口的时候还是挑了一下片子的，特意选了个爱情片。在他还会和女生表白的那个年纪，他也曾幻想过抱着爆米花和喜欢的人并排坐进宽敞的椅子，吃爆米花的时候两个人的指尖短暂接触，在屏幕里的人接吻的时候假装从容地和那个人害羞的目光撞上……后来他和流川滚到一起，没再有过这种机会；到美国后他更是习惯了一个人，虽然偶尔也会去电影院坐坐，但看到其他人结伴出入，心里也没再有过什么波澜。
为什么现在仍然要带流川来？他没那么喜欢电影，现在也没那么喜欢流川，电影院约会在他眼里也没那么有吸引力，更何况自己的车更不算什么正经的约会场所。难道他只是在寻找某种平衡，抑或某种补偿？宫城看着屏幕上一袭红色长裙的女人倒在身着橄榄色军装的男人身上，正当他为这老套的剧情翻白眼的时候，女主抱住了男主并开始呕吐不止。他想到自己赛前常有的表现，有些心虚地撇开眼，正撞上流川漆黑的一双眸子。宫城垂下眼，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把吹玻璃的冷风档位又调高了一点。
电影的剧情并不新鲜，男主出于同情与被爱人抛弃的女主约定好假扮夫妻，没想到假戏真做，彼此相爱后又因为种种牵绊无法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只能黯然分别；然而编剧为了美好的结局强行编织了冲突，一场大火切断了所有拖后腿的行动，最后爱人们得以相守。男主角的演技肉眼可见的僵硬，女主角的形象除了美根本没有任何性格，配角们的动作都和漫画一样夸张，甚至就连那个总在泛着金色光芒的庄园也总透着一股不甚真实的气息。
奇异的是，宫城却不觉得乏味。他反而有些享受这种气氛：绚烂莫测的光色、偶尔模糊的画面、连绵不断的雨声，和流川就在自己身边的这一事实。电影的最后，男主和女主相拥并接吻，周围的人都鼓起掌来，镜头拉远，屏幕上打出全剧终。宫城转过头，看到流川闭上了眼，脸朝着他那边低着，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宫城仔细地打量着流川的睡颜。真奇怪，他明明睡得比自己多，现在却仍然显得有些疲惫。飞机上没睡好吗？
不像样的约会有了个啼笑皆非的结尾，宫城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最后只好摸了摸流川的脸。以后是什么样的人会看到你这副样子呢？你那时候约会也会看电影睡着吗？那人会生气吗？还是觉得你这样很可爱呢？
流川似是在睡梦中感到了什么，侧过头来，用脸蹭了蹭他的手，双唇扫过他的指尖。宫城收回了手。雨又下大了点，赶紧开车回去比较好。
开车回到酒店的时候雨已经下得非常大了。宫城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雨，想了一会儿是写分手信还是在送人到宿舍门口提一句就行。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写信会好一点，于是又呆坐了半晌来拼凑语句，在挣扎许久后，不得不承认了自己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最终还是没能想出来合适的措辞。
暴雨拍打着车的顶棚，噼里啪啦，前窗的雨刷已经擦不清楚玻璃，汽车旅馆的招牌被轰然而下的水流扭曲成奇异的形状。雨看起来是不会自己停了，于是宫城还是去叫了一声流川，声音放得很轻。流川把头甩到另一边，皱起了眉头。宫城又叫了一声，流川又缩得更远了。宫城心下好笑，摇了摇头，伸出手，捏住了流川的鼻子。
流川终于睁开了眼，在茫然地瞪了宫城三秒以后眼神终于聚焦在面前的人身上，表情便一下松懈下来。
“醒啦？拿上伞，我们得冲刺一……”
宫城的话没说完，流川已经自然地凑上他的眼前，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在湿冷的空气中，流川的嘴唇干燥又温暖。他缓缓地碾上宫城，停留了一阵，吸了吸鼻子，满意地把头埋在了宫城颈窝。
“前辈……”
宫城愣住了。他的心脏膨胀起来，伴随着雨声，烟花一样炸成千万碎片。他想大笑，也想尖叫，想一个人缩进角落，也想拉着流川的手一起跑进大雨，想捧住流川的脸吻回去，也想把流川推开，不管不顾地朝他大喊，我现在不需要你了，你也不需要我，我们为什么还在这里？我们为什么还在做这些事？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我做对了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有做。虽然浑身僵硬，但他保持住了自己的姿态。
因为他看着朦胧中被荧幕的余光照亮的流川的发旋，深深地、深深地，感到一种质疑：我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呢？我有什么权利这么想呢？
“流川？”
“嗯？”
“……我们该回去了。”
“好。”
两个人顶着大雨冲回房间，生锈的消防楼梯上一路的水。
他们狼狈地挤进浴室，一起冲了个热水澡。没有多余的语言，也没有多余的交谈，就像很多年前，宫城还没对流川说过自己哥哥的事情，没有带他回过那个山洞，也没有在海边和他一起看过日出，他们没有接过吻，也没有上过床，只是最初的最初，没怎么说过话的时候，随便打完练习赛在公共浴室里一起洗澡的那些日子。
宫城吹完头发出来的时候，流川正在看电视。他把吹风机递给流川，爬进了被窝。深夜档的音乐频道只会放一些不太火的嘻哈曲子 MV，音乐、雨声和吹风机的嗡鸣混在一起，让宫城感到一种安心的疲惫。他在流川焐热的床单间找了个位置，躺舒服了。
等流川吹好头发出来的时候，宫城已经睡着了。
一夜无梦，宫城早上一睁眼只觉得神清气爽，看看窗外，天还是阴阴的，倒是没下雨。流川睡得很沉，宫城从他的臂弯里滑出来，随便洗漱了一下，趿拉着晾了一天的运动鞋出了门。
他开着车在路上漫无目的地逛着。偶尔路过的小店门都关得挺紧，只有白天仍然亮着的“营业中”招牌显示出揽客的意图。路上时不时还能看到一两棵横在路上的树，外皮焦黑且开裂，露出了内里原木色的纤维。亚特兰大的树比塔拉哈希多多了，公路的栏杆外侧全是大片大片的森林，只是没有弗洛里达那边的那么抗强风或者暴雨——一般弗州的极端天气也不太会影响到这边，流川来的这次倒算是意外了。冷气顺着车窗的空隙灌进车内，一片模糊的碧绿汪洋擦过眼角。
他最后在三公里外找到了前台告诉他的那家一元店，买了身新衣服，换上了，又随手拿了顶渔夫帽。一元店的旁边有一条小小的商业街，宫城逛了逛，从面包房里买了两个当日现烤全麦面包切片做的三明治。面包片烤得酥脆香甜，中间的夹心分别是金枪鱼玉米粒洋葱丁沙拉和生菜牛肋条加烧烤酱。他盯着店员用油纸给他包好三明治，装进棕色纸袋。
回屋的时候流川还没起床，黑色的头发横七竖八地瘫在枕头上。宫城从他的呼吸判断，感觉人也差不多该醒了，便一屁股坐到了他的床头，坐得太重，床垫的弹簧都抗议了一声。
“流川？流川？醒醒？”
流川闷闷地“嗯”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掀起长长的眼睫看着宫城，眼里一片水汽。
宫城看了他一会儿，等他眼里的雾散差不多了，才问他，“你今天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流川眨了眨眼：“睡觉，打球。”
“我说，和我一起做的事。”宫城强调道。
“是啊。”流川看着宫城愣住的样子，眼底渐渐荡起一丝羽毛般的情绪。“不可以吗？”
宫城只觉得心尖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挠了一下，酸涩中伴随着些许痛意和痒意。
“可以啊，当然可以。”
宫城本来以为自己睡不着的，毕竟他昨天晚上睡得很好，流川搭在他身上的胳膊和腿也不轻。但是当流川的气息包围住他后，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却反而像锚一样定住了他那些乱飞的想法。
他像湖边停靠的一叶小舟那样睡了过去，完全忘记了桌上放着的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