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雨水坠落屋檐 · Chapter 02
地面上没有玻璃渣。
夜里一宿浅眠,窗缝亮了点光后宫城才睡踏实了。他曾在信里写过许多想等流川来了再一起在美国做的事,因为写了太多,大多都已经记不太清。现在,他一觉睡到近乎正午,醒时还发了场汗,那些曾经列下的愿望又像被伞甩下的雨珠一样,带着新鲜的腥气,一颗颗地落在他自以为光洁的地面上了。
“出去了?”他翻过身,问正把伞放到墙边的流川。
流川点了点头,“出去逛了逛,打包了餐厅的早餐。”他说着,把一个棕色的皮夹放到书桌上:“你的钱包我放这了。”
宫城愣了愣,身体比大脑行动得更快,在意识到不合适之前已经笑骂着一脚踹了过去:“你还真不客气啊?”
流川没接话,只是单手架住了宫城的小腿,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宫城。宫城被他看得有些瑟缩,流川却没放手。他的手从宫城的小腿慢慢滑到脚踝,合拢起来,大拇指按在一截凸起的骨头上,摩挲着。宫城的心头莫名有些颤动,只觉得被触摸的那处皮肤下的血管开始随着呼吸跳动——他连忙用另一只脚蹬了下流川的腿。流川的裤脚还是湿的,皮肤有点发凉。
流川松了手,问他:“我们今天做什么?”
好吧,宫城麻利地爬起来:“我洗个澡,吃完就出去。”
流川的学校离宫城的学校并不算太远,以美国人的标准来看。宫城跟着校队来的时候已经大概摸清楚了这块有什么玩的,吃完饭带着学弟直奔水族馆。下雨的天,馆里没什么人,他们直接进了船形的建筑。
流川收伞前往门外看了看:“不是说有雕像吗?”
“什么雕像?”宫城觉得他莫名其妙,在门口的地毯踩干了脚,从旁边的架子里抽了份导览手册,翻了翻:“感觉和日本的也没什么差别?”
流川从他身后探过头来,一手包上他捏着地图的手。大厅里的灯很亮,映在印着廉价彩色油墨的铜版纸上,惨白一片。宫城的目光落在流川的手上,只觉得他的指尖比记忆里的还要粗糙,手更是厚实了不少。室外的风很大,两个人身上都沾湿了,现在流川贴过来,热源把空气熏得浓稠,身上的水渍都凝成一片黏腻的触感。流川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怎么会一样呢?”他刚想动,流川已经拽着他的手腕大步往场馆里走了。
宫城本身对水族馆没什么执念。学校以前每学期会举办一次参观活动,带学生去看博物馆、美术馆、动物园或者水族馆之类的,每次宫城都请假跑去打篮球了。他觉得没意思。那些场馆里放的无非是死物,展览的活物也和死物没太大区别,而摆出耐心姿态的讲解员和那一张张或兴奋或专注的脸,全部都与他无关,只会让他觉得有点孤独。最开始他是一个人打,后来也会约流川,再后来他们打完了球,会去流川家或者宫城家洗个澡。
他到了美国之后有个队友的哥哥在当地水族馆工作,他问队友将来不打篮球了想做什么,队友说,去水族馆的餐厅当个服务员。看着宫城震惊的表情,他说那个餐厅的意大利菜很好吃的,有机会你应该试试。
宫城后来帮他给他哥哥送东西,趁机去了一趟水族馆。弗洛里达水族馆的门口有一个两个半人高的地标雕像,是一个巨大的鳐鱼。那天晴空万里,宫城路过的时候,看到女人躲在阴影里给小孩抹防晒霜。他送完东西在餐厅蹭了顿饭,场馆里的冷气吹得他一时不想走了,就去里面逛了逛。由于当天是工作日,场馆里的人并不多,偶尔能看见一家子,大人带着小孩,或者一两对牵着手的情侣。
他印象最深的当然还是海底隧道。一层水蓝色的纱敷在人们的脸上。宫城一个人在隧道里走着走着,摸着手边冰凉的玻璃,忽然就想起了流川。流川整张脸都变成蓝色会是什么样?当晚他给流川新写了一封信。
流川没有回信。
流川从不回他的那些信,宫城早就习惯了。他不知道流川怎么想的,他也不想问。
他只是渐渐地、渐渐地意识到,即使流川不睡在他的身边,他也可以安稳地度过夜晚,即使流川的目光不在他的身上,他也可以安心地打好每一场球。他越来越少地想起流川,也渐渐地觉得,做水族馆餐厅的服务员或许也是个不错的出路。
但是,在某些他觉得自己完全不会想起流川的时刻,他脑中仍然会闪过流川的身影。在湿地展览厅的木质栈道上看鳄鱼的时候,在海边蹲着摘下扎进裤子里的苍耳小球的时候,在沙滩上给沙子雪人戴上挂着白色绒球的红色尖顶圣诞帽的时候,在公园里看老人把飞盘扔进嫩绿草地、让半人高的大狗去叼的时候,在街头排在顶着编织草帽、穿着棉质长裙、蹬着人字拖的姑娘后面买冰镇柠檬水的时候,在这些时候,他会想起流川。
有时候他也会好奇,流川在某些时刻会不会想起自己呢?
他没有机会知道,因为流川唯一寄给他的信,是告诉他自己要来美国的信。
他踉踉跄跄地努力跟上流川的步伐,目光却落到了流川握在自己左腕上的手上。那个部位的肤色比别处浅了些许:宫城一般都戴护腕的,昨天那块黑色的布料淋湿了,被他塞进裤兜,后面放在酒店里晾着,今天出门太急,也就忘了戴。流川攥得很紧——那是一只绝不会让自己手中的篮球滑落的手——力度大到让宫城觉得有点疼,但正是这种疼痛让宫城意识到,流川终于到美国了。奇怪,明明他昨天就和学弟见了面,这件事却到现在才让他产生实感。
流川就在这时停了下来,回过了头。
粼粼的涟漪在流川这片小小的梦幻海洋的表面上波动着。隧道里,一只鲸鲨从他的侧面掠过,留下一片遥远的黑影;一团亮蓝色的拟刺尾鲷悬停在玫瑰色的珊瑚顶部;穹顶之上,一小丛黄黑相间的新月蝴蝶鱼翕忽游动;而流川只是坚定地望向宫城。
宫城指向一只缓慢漂近的蝠鲼,说:“你看,这不是一样的吗?”
流川仰起头,蝠鲼巨大而肥厚的翼状胸鳍在波流中摇动,给他的脸投下一片游移的阴影。
“魔鬼鱼。”流川说。
“你瞧,你不也认识?”
流川握在宫城左腕上的手徐徐滑下,最终和他十指相扣:“我是认识,但是,这一只,和那一只,是不一样的。”
宫城转开了脸,忽然感到一阵伤心。
“是啊,是不一样的。”他轻声说。
他们牵着手参观完了水族馆,回到宫城的车里流川才松手。
晚餐宫城带流川去了城市旅游手册里推荐的餐厅。两个人开到红底白字招牌下面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一层厚厚的云沉进天幕。招牌上黄色的霓虹灯字母已经亮了起来,在地面上的小水潭里留下清晰的倒影。
给他们上玉米面包和花生面包卷的服务员说他们运气不错,一般这个点来的人要排半个小时队的。宫城看着目录点着菜,忽然感到脚尖被顶了一下。
他扫了眼流川,用日文问他想吃什么,流川把菜单拿了过去,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说:“请再加一份芝士通心粉和甜土豆舒芙蕾,谢谢。”
宫城踢了踢地面,裸露在外的脚趾擦过流川的脚踝。确实是不一样了。在日本的时候,他们出去吃饭的餐馆桌子往往很小,流川腿长,经常伸展不开,有时会完全把宫城的腿完全从两边夹住。
“这边的桌子挺宽敞。”他看着姜黄色的墙面上,摆放得错落有致的那些木质相框装饰的黑白照片,随意道。
流川伸了个懒腰,两个人小腿处的肌肤再次相接。
宫城晃了晃腿,对流川解释:“太黏了。”
流川把腿收了回去,在焗虾玉米饼端上来后又伸了出来,只是两条腿叉得很开,没再碰到宫城的皮肤。
两个人吃完晚饭出了餐厅,天上又淅淅沥沥地落了雨滴下来。他们一前一后打了两把伞,在空旷的停车场里穿梭,一共路过三辆车窗被砸破了的车。地面上没有玻璃渣。
宫城坐在车里,稍微犹豫了一下接下来是开车回旅馆还是继续自己安排的行程。他侧眼看过去,流川正盯着车窗上的雨珠图案发呆,眼睛一眨不眨的。
在日本的时候就是这样,他们大多数时候只是待在一起,各做各的,从没一起做过什么算得上常规意义上是约会的事情。这大概是分手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式的约会了吧?他这么想着,发动了车子。
不,或许连分手都不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