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雨水坠落屋檐 · Chapter 01

“我觉得你看见我,好像没有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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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窗外漆黑如墨,风声呼啸,暴雨倾盆。小小的白色四方腿塑料书桌上,一盏顶着已经发黄的象牙白色灯罩的台灯正亮着,给墙面投下一团暖黄色的光晕。

宫城坐在书桌前,靠在椅背上,食指和中指夹住的圆珠笔后端不时点在脸上,按下一个凹痕。他穿着明显大了不止一个号的 T 恤,下半身空空荡荡,踩着一双单层的、无纺布制的、最没有颜色的那种白色的一次性拖鞋。脚边的废纸篓在下午宫城开门的时候还是空的,但现在已经盛了几个纸团。即使已经揉皱了,从中依然可以看到一些日文的字迹:“亲爱的”;但这个词被划掉了——“流川”,“枫”被划掉,又在旁边补了一个“枫”字;“我们就到这里……”随后是一个巨大的墨点,就好像有人因为不知道怎么写下去所以一直在描一个地方……

他在面前的备忘录里写了个“分手”,想了想,打了个问号,随后把这一页撕了下来,扔进了垃圾桶。

我和流川的关系到底算什么呢?他想着,看向房间内的大床。雪白的被单下,一团柔和的阴影从床上隆起,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流川?

没有人回答他。

他扔下笔,关上灯,轻轻上了床。熟睡的流川仿佛感应到了他的行动,搭过来一只胳膊,抵在他的背后。

或许来接机本身就是个错误,宫城感受到其他人身体传来的热度,开始反省自己的行动。如果要离开,就应该干脆一点,而不是惦念着什么虚伪的前辈后辈的面子。他们的关系早已经不是可以用那样简洁又体面的词汇来概括的关系,何必按照那套准则行事,到最后只折磨了自己呢?

在黑暗占据一切之前,他的思绪飘回到了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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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站在接机口,看着一年没见的后辈拖着行李箱从玻璃门里走出来。最近比赛并不忙,宫城请假请得十分顺利,于是开着刚到手的车子从塔拉哈西开到亚特兰大,给刚来美国的流川枫接机。刚下飞机的王牌看起来不太清醒,宫城走到他面前了他都没反应,还是宫城拍了他两下他才眨了眨眼,站直了后向宫城点头:“前辈。”

“长高了。”

“前辈也是。”

宫城愣了愣,眼睛上下扫了两圈面前的少年,笑道:“是吗,我都没意识到呢。”他上前抢过箱子的拉杆,往下缩了一截杆子高度,又说道:“天气预报说有雨,还以为飞机会晚点,现在时间倒是正好。我们直接去你学校那边报道——怎么啦?”

他回头,看向流川,后者看着他,抿了抿唇。

宫城拍了拍流川那只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快点,到时候下雨就麻烦啦。”

机场的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宫城能够感到雨前空气里的湿意同冷气混在一起,缺失的土腥味让他感到些许窒息。流川的皮肤温度并不高,但贴久了也会有一些温暖的错觉。流川还是抓着他,宫城只好朝流川缓缓眨了眨眼,再次拍了拍他的手:“先把行李放到学校再说,嗯?”

流川松开了手,跟着宫城走出了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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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阵雨很多,宫城开车带着流川去学校,路上被一棵倒在路中间的树堵了一阵,最后不得不把流川摇醒,塞给他一张地图,让他帮忙看着。流川显然不太会对着地图认路,指挥着宫城上错一次高架,错过两次高速出口,两个人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宫城陪着流川去报到,结果办公室上了锁,他又让流川给办公室打电话,也联系不上人。

最后宫城拉着流川去了学校的球场;他在这个学校打过两场友谊赛,虽然他是坐大巴到的球场,但还是认了一点路的。他们运气不错,宫城很快抓到了一个之前交过手的篮球队员,总算打听清楚了状况。

“那帮人今天不上班,你们要办手续估计得下周一再来了。”

宫城叹气,又问他你们的新生宿舍在哪,能先住进去,之后再回来办手续吗。那人说宿管倒没那么严。“不过前几天雨下得太厉害,那栋楼排水出了问题,水管也爆了,他们说周末会叫人上门修,你可以周一回来的时候再问问。”

他看了看宫城身后的流川:“那就是你朋友吗?看起来他也打篮球。”

“是的,他打。”宫城跟着那人一起看过去,“打得很好,会加入你们校队的。”

流川拖着两个行李箱,看着不远处的树。两秒钟之前,一只松鼠埋了一颗松果进去。像是感到有人在看他,流川抬起了头,望了过来。宫城习惯性地摸了摸左手的手腕:现在看来,他得再和学弟一起待一个周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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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没有别的房间了吗?”宫城有些绝望地问前台。

“嘿,他们说路边倒了好多树,这几天有很多人不得不留在这。”前台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涂着粉色的指甲油:“你要是真这么讲究就去问问那些酒店呗,我们就只有这么点房间。”

天色很暗,宫城看了看门口的霓虹灯招牌,门旁窗口里被擦得反光的玻璃,和坐在沙发里,正扭着头,不知为何有些阴沉地盯着他的流川枫,最终叹了口气:“好吧,那就一间大床房。”

他拿着房间钥匙带流川上楼的时候,听见前台小声嘟囔了一句,亚洲人真怪,两个男的有什么好讲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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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开门后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对看到的结果还算满意:墙上没什么洞,床单除了潮气以外没什么别的味道,厕所里的马桶、水龙头和热水器都还能用。他拿了房间里的热水壶接了壶水烧上了,一抬头发现流川还在房间中央杵着。

“不累吗?”宫城问他,“还以为你会直接睡呢。”

“这个……怎么睡?只有床单。”

我明明在信里写过的。宫城避开视线,笑了笑:“你把床单掀出来,睡在下面就好了。他们一般床垫上面有几层,一会儿我把空调温度调高点。”

流川点了点头,把从加油站带出来的棕色纸袋放在桌子上,去洗了把手。宫城把晚饭从纸袋里掏出来,在桌子上摆好,托着下巴看着厕所门口。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滴滴答答的雨声,于是起身又去确认了一下窗户有没有关紧。很好,晚上是不用想着再出去了。流川从厕所出来的时候转过来正看到他,两个人对视了一瞬,宫城马上看向一边,指了指桌上的汉堡、薯条和饮料:“都还是热的,你先吃,我洗个手。”

流川自己的话不多,宫城也不是很喜欢没话找话的人,这顿饭吃得很沉默,所幸越来越大的雨声塞满了空隙。宫城机械地咀嚼着嘴里的汉堡,想着自己泡汤的计划:下午接到流川,带着人去报到入住,找个好点的餐厅吃顿还不错的晚饭,和人分开后自己在车里眯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开车走人。多么平滑的流程,多么体面又不用太过纠缠的安排,但现在……

吃完饭宫城稍微收拾了一下,随口问:“对了,流川,我没带换洗的衣服,等会儿能借我件 T 恤穿吗?”

“好。”

流川答应得干脆,拉开行李箱就洗澡去了。行李箱的最上面放了几个牛皮纸的文件袋,宫城怕它们被翻没了,决定把它们全塞进流川的书包,却意外地在书包里发现了一叠整齐的信封。封面上的“给流川”字迹太过熟悉,宫城心中一跳,把它们全部拿了出来,在手里数了数,果然,一封不差,全都在这。

宫城来美国后给流川写的信全都在这。

是要找个机会还给我吗?宫城正想着,卫生间里的水声停了。他把信放了回去,随手扯了一件流川的上衣进了厕所。整个洗澡的过程中他都在想那些信,以至于洗完了才意识到,他也没有换洗的内裤。

他穿着流川的 T 恤挂着空档出来的时候,流川已经进了被子,灯还开着。

宫城钻进了被窝,关上灯,忽然感到背后贴过来一个热源。一只手伸进他的衣服,抚摸着他的肌肤,一双炙热又柔软的唇落在他的后颈,几乎是一瞬间,宫城感到自己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无数的记忆随着流川的动作从身体各处浮上宫城意识的海面,流川的目光,他的眼泪,每次赛后的厮混。心在悬浮,又无力地滑落,坠落,下落,直至周围一片虚空,像永远沾不到任何平面的雨滴。窗外雨声几乎算得上是在轰鸣,就像那片空无,尖叫着让宫城去填满它。宫城很熟悉那种无力,它像一缕幽魂,游荡于宫城心灵的旷野,直到他在流川的身畔找到片刻安宁。

来到美国之后,宫城很少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他最初本以为自己没了流川就会回到过去,但事实是没有。他过得相当“正常”,“正常”到他以为自己早就“走出去”——但他错了。他近乎惊恐地目睹着流川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游走,流川的唇顺着颈窝一路亲到脸颊,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人怎么可能看到自己完整的脸,是他的灵魂脱离了身体,站在一边注视着这一切。

在那只手靠近他的下体的时候,宫城抓住了它。

“流川,”他喘息着说,“我今天不想做。”

流川停止了动作,呆了一会儿,说:“好。”

宫城听着流川翻身回去,感到那片热源远离自己。他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儿流川也翻了个身。

“流川,”宫城在流川第三次翻身的时候问:“你是不是不高兴?”

“我觉得你看见我,好像没有很开心。”

宫城有些心虚,“也没有吧,我对你和你对我是一样的啊。”

“不一样。”流川的声音起伏并不大,但是宫城听出来了他的不满:“我看到前辈就很高兴,在机场就……想和前辈抱一下的。”他说着,翻过身来,和宫城面对面。他呼出的热气填进了两人之间的空隙,宫城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

宫城沉默了一会儿,在暗中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们流川,真是进步很大啊……都会说漂亮话了。”

“不是漂亮话。”

宫城几乎都可以看到流川的表情——有些倔强地抿着嘴唇的表情。他顿了顿,感觉有些无法面对流川的目光——虽然暗中他看不太清,但他能感受到那种焦灼。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流川,问他:“明天有安排吗?”

“没有。”

“……那明天,我带你出去转转?”

“好。”

流川这下满意了。他凑上来,一手揽住宫城的腰,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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