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动物 · Chapter 11
他在回公寓的路上,恍惚想起来,他似乎一辈子都在和人说这句话:我很抱歉。
宫城那晚没回家。他想起流川说“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又想到萝克西蹦蹦跳跳的身影,最终决定睡在赫雪尔的家。
赫雪尔,那个亚裔的英文名字,他告诉宫城那个名字的意思是“鹿”。宫城没问他本来的名字是什么——很多人来到这里就是想要抛下自己原本的身份和姓名,他很理解。
他们在拖车里看电影,二手电视的屏幕有点发灰。宫城良田大多数时候看不懂那些色彩阴暗的画面,时常昏昏欲睡。电影在他眼里就是写作业背景音一样的存在,偶尔要看也就是看点飙车打架的片,赫雪尔试着给他讲了两次电影,后来放弃了。宫城理解:如果他拉着赫雪尔一起看篮球赛回放录像,估计赫雪尔也是这样。
他们实在是很不一样的人,赫雪尔喜欢读诗歌,宫城良田喜欢看漫画;赫雪尔喜欢泡茶,宫城良田喜欢可口可乐;赫雪尔喜欢坐在公园长椅上,宫城良田喜欢在公园里跑步。他们唯一的共同话题是音乐,而赫雪尔对它也有许多讲究。有的歌曲要配着茶,有的歌曲要晴天的午后放,有的 CD 是坚决不能在做饭做得满屋子饭香的时候拿出来的。
宫城觉得很新奇。他习惯了一夜情,那种随口两句就交心,出来见面三四次就表白的生活,倒是很少有机会和人走这么近。或许这就是同居的意义?
他在赫雪尔亲过来的时候微微侧过脸,错开间隙,又不可避免地想到流川和萝克西。
他们会像他和赫雪尔这样吵架吗?萝克西会因为没按流川枫的分类顺序摆放 CD 和流川冷战,并控诉他不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吗?流川会因为萝克西和他一起出门的时候,多和服务员说了两句话,就吃醋担心吗?萝克西会和流川抱怨他篮球训练时间排得太满,都没时间一起玩吗?
宫城从未想过,爱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如果他和赫雪尔素不相识,就凭赫雪尔对他说的话,宫城良田都能把他打进医院三百回。可赫雪尔声称自己的言行是出于喜爱,又用那样一双幽怨的眼睛看着宫城,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这样悬在了他的颅顶。宫城只能低下头去,用他知道的唯一的方法来补偿这个问题:献出身体。
几个月后,他们分手了。
是宫城先提的分手。并不是因为他和赫雪尔的那些不同,事实上他们偶尔吵架的时候他还觉得这属于生活节奏里的一种变化,感觉并不差。那些真正让他无法忍受的是风暴过后的沉默。
因为风暴刮走了池塘面上的荷花和莲叶,却露出了池底的污泥。有些东西是宫城没法理解,就算理解了也无法改变的。比如他和赫雪尔就服务员吵架,他觉得赫雪尔根本没必要不安。他辩解道:“毕竟我根本没那根弦。”赫雪尔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过了一阵以后开始苦笑:“我只是想让你说两句好听的而已。”
宫城想了想。就算下一次,赫雪尔和他直白地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宫城可能……也未必会按照他的要求做。他就算做了,大概率也是违心的,是为了不让赫雪尔难过。这一点,宫城清楚,赫雪尔也清楚。
所以就只能沉默。
因为无论如何赫雪尔都希望宫城能爱他,用一种彼此互相占有的姿态,而宫城对此……并不乐观。赫雪尔和他说,自己受伤没关系,但宫城有关系。或许因为他自己是太软弱的人,但他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别人被自己伤害。就像他无法在车祸后直视母亲和安娜的眼睛一样——他做不到。
分手的时候他很伤感地说,如果喜欢是不希望一个人受伤,那我其实喜欢过很多人,我也喜欢你的。
赫雪尔说,我知道,但那不是我要的喜欢。
宫城说,我很抱歉。
他在回公寓的路上,恍惚想起来,他似乎一辈子都在和人说这句话:我很抱歉。
抱歉,阿宗,我总是让妈妈难过。抱歉,妈妈,死的不是我。抱歉,彩子,利用了你的名字来合群。抱歉,安娜,我要离开你们了,对,去美国打篮球。抱歉,我不想和你谈恋爱。抱歉,没法用你想要的方式来喜欢你。抱歉、抱歉,抱歉……
但没有办法,这就是我。我就是这样的。
宫城狼狈地回到已经半算是搬出去的家,进门和流川打了个照面,宫城愣住了。他意识到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宫城很多时候从学校出来,回家放下东西,做完课业就去找赫雪尔,没怎么和流川碰上。
流川没什么变化,看到宫城也只是朝他点了点头,继续扫地了。
宫城花了一下午把自己带走的东西都放回来,最后点 CD 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张,他不愿意掉头就回去找赫雪尔,但也不确定是不是走之前借给了流川。走廊里没有人,他就去敲流川的门,问自己是不是有张 CD 在他手里。
流川给他让开门:“我忘了,你自己看吧。”
宫城隔了这么久第一次再进流川的屋子,和上次进来完全没变化。萝克西刚搬进来的时候,为了出入方便,住进了房子里那间最开始装修成书房但因为流川和宫城两个人都不看书最后收拾成了客房的房间。宫城还以为这几个月的时间情侣应该已经住到一起了(不然同居的意义何在?),没想到现在看起来并不是这样,有点惊讶。
“萝克西呢?”
“她有点事,晚上回来。”
好吧,我不是问这个。宫城想到,但他并不打算继续追问。流川的房间里的空气很凉,又很干燥,平静又清新的味道让他的神经放松下来。他趴在 CD 架前面,挨个看起流川的收藏有没有什么变化。果然不久就看到了:“哇,这张你新淘到的吗?我之前还没见过。”
流川从他背后伸出手来,从架子上拿起一张专辑。
“这些都是新的。”他说着,把手里的专辑放进宫城的怀里,又拿出几张:“要一起听吗?”
流川的身体甚至都没碰到他的前辈,但他的气息已经完全笼罩住了宫城。宫城的心脏泛起些微细小的酸痛涟漪,就像他在高中的时候第一次回到冲绳时路过旧屋看到院里小孩子们嬉闹的感觉。他觉得那大概叫怀念。
“好啊。”他说着,抱着怀里的 CD 坐到了旁边的瑜伽垫上。
他们把音乐放上,面对面坐着,也没怎么聊天。宫城用一句“这几天在朋友那边玩”揭过身上的事,问了几句训练和比赛的事情就闭上了嘴。流川说要做点室内训练,宫城自觉给他让地方,瘫到床上,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流川叫他吃晚饭。屋里黑着,但还放着音乐,餐厅里传来拉面的香气。
萝克西回来的时候流川戴着手套在洗碗,两手白花花的泡沫。宫城刚把西瓜切成块,用牙签戳了一块递到流川的嘴边。厨房就在大门口,她看得很清楚,流川吃的时候咬到了宫城手指,宫城反手在流川面颊上一通乱擦。而流川就站在那里,只问了一句:“前辈?”
宫城张开嘴正要说什么,萝克西打断了他们。
“我回来了!”
她这样说着,看到宫城笑笑地转过来和她回话,而流川枫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