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动物 · Chapter 09
“哦——”那些人拖长了声调。“你是单恋。”
宫城当然没有听流川说的,想做爱就找他。他连流川的房间都不怎么去了,不过流川倒是经常进他的房间。他不说话,宫城就当他不存在,自顾自干活。流川开口,往往只有两件事,打球,听歌,要不要一起。宫城有时候会去,有时候不会,不去的时候流川耸耸肩就走了,也不纠缠。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宫城做自己的事,做着做着就真的忘了流川在屋子里,半夜写完论文一抬头,后辈已经在自己床上睡着了。和宫城一样,流川来美国以后也窜了个子,一米九多快两米的大高个沉得要死,宫城搬不动他,又觉得没道理自己的屋里自己却要睡地上,最后只好爬进被窝愤愤地踢一脚学弟小腿,权当报复。
至于平时,他该训练还是训练,该出门还是出门,自觉和以前没什么不同。直到有天凌晨三点,他喝得身体发热,趴在吧台上和几个熟人闲聊,一个人说他出来的频率降了好多,都快成传说人物了,宫城才惊奇地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发现确实如此。几个人团团围上,把他擒住,让他老实交代是不是真的金屋藏娇,有了恋人。
“怎么会,”他笑得很勉强,“我和他都不怎么说话。”
“哦——”那些人拖长了声调。“你是单恋。”
宫城有片刻的错愕:他总以为自己和恋情这个词隔得远,像云与海的距离。“不是的。”他像个蹲在岸边想要徒手打捞银鱼的六岁儿童那样,徒劳地试图打捞一种合适的、可以用来描述他们关系的词汇。语言从他意识的缝隙里翕忽而过,他最后只能捡起池底的石子,打一个水漂:“真要说,我们高中的时候在一个队里打球。算是前队友?”
这句解释当然又给他带来新的麻烦。和那种两三口酒下肚就会把自己前尘往事娓娓道来的人不同,宫城对自己之前的经历向来守口如瓶。圈子里不乏隐私意识很强的人,但宫城这种一点消息问不出来的还是少数。很多人在片刻贪欢后记性就会变好,说起很多事,宫城往往只是听着。很久以前,他以为作为社交礼仪的一部分,必须要对应地,讲述自己身上的事情,但他的故事其实无聊得很。爸爸死了,哥哥死了,对,听起来有点悲惨,但是和他遇到的很多人比起来,其实也没什么,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他在这里,追逐自己的梦想,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他并不为自己伤心。所以最后,他往往只能报热忱以沉默。
最初的借口是语言不通,后来他稍微学会了周旋,在别人问起的时候他便故作油滑:“知道了我的故事,你会爱上我的。算啦。”大多数人便不再追问,少数知情知趣的,会噙着笑反问:“那你听了我的故事,有没有爱上我啊?”宫城往往不回答,低着头亲他们身上的疤、伤口、瘀痕,他们便像雪一样,融化于他的指尖。他却常常觉得冷——或许是故乡气候的影响,宫城生就了一副海边经久日晒的礁石那样粗疏的皮囊,热气很轻易就能从孔隙里溜走,留下一个幽且凉的空洞。
再后来,宫城知道了,就算不了解过去,有些人还是会爱上另一些人。宫城起先还会愧疚(他没有能力回应对方的这段感情),并感到困惑: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好。再后来他学会了坦然:许多人天生便要爱人,天生便要燃烧,他们的生活里有且只有一个空位,时时刻刻需要一个条件合适的人去填满,而宫城只是一个不算太差的选择——经济上、精神上、身体上。他们选中他,很多时候只是身边的位置空了,仅此而已。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不用知道他的来路就宣称爱他。
但他对过去是如此的守口如瓶,以至于所有人都感到好奇。他们揪住宫城,说哪有这么简单。一群人吵作一团,最后还是做完最后清扫的皮特出来轰人:“宫城的脾气你们还不清楚,野马一样的。他们要真有啥,根本待不了这么长久。”他一边说着一边挥手,浑厚的声音盖过其他人的反驳。
“废话这么多,你们自己去看一眼不就成了。”
宫城离开时,和皮特隔空对视了一眼。他以为是自己多心,转头昏昏然爬进了出租车,刚进公寓的门,热气把酒精熏开,他抵抗不住,躺地上睡着了。
那之后宫城再来,被几个串通好的人灌了很多酒。他瘫在沙发上,听那帮早有预谋的人循循善诱,宫城啊,我们都不知道你家在哪,赶紧让你室友来接你呗。宫城迷迷糊糊地说,叫他干嘛,他在女朋友家呢。
那几个人听了话嘀咕了一阵,擅自义愤填膺起来,要他报号码。
宫城的身体虽然有点软,但大脑神经还很活跃。他屈了屈手指,不错,身体能动。那么,问题就来到了——他到底想不想他们打这一通电话。朋友们会有好奇其实也很正常,不如满足他们……?他的心在两极摇摆,最后瘫在沙发上想:流川最怕麻烦,那么重视篮球还会因为离家近这种理由就选了湘北高校进来打球的家伙,这种半夜的电话打过去估计只会被挂掉吧,毕竟想想,挺惹人烦的。
这个摇摆的天平最终决出了胜利者;他报了两人合租公寓的电话,嘱咐道:“你们……一遍打不通就别打了。”
电话拨过去,响了几声《New Power Generation》的彩铃。他们开了免提,打烊后的酒吧里空空荡荡,有力的鼓点像心跳一般,与各处桌椅共振又回响。宫城本来闭上了眼,忽然听到一声清清冷冷的“喂?”
其余人欢呼起来,宫城的身体却僵住了。那些人想把听筒塞给他,他的手指怯怯软软地抬不动;他们又把听筒放到他嘴边,他的犟劲儿上来,偏过头装醉,一句话不愿意说;他们最后只好清了清嗓子,拿过电话,装腔作势地问对面:“你是宫城的室友吗?”
流川顶着浅绛色的天幕,裹了一身风雪的寒气,打开酒吧的门,被众人的一阵口哨声迎接了。他大跨步走到唯一亮着灯的沙发边,做的第一件事是给了皮特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随后他揽住沙发上的宫城,就要往外走。
皮特伸手拦他,朝他扬了扬手里的纸片。
“如果他报的号码打不通,可以打那个。”流川解释。
“你公寓的号码吗?”
“与你无关。”
“他说你有女朋友?”
“所以?”
流川过于理直气壮的态度倒把酒吧里的其他人搞得糊涂了。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心里的念头转来转去,本来勾肩搭背坐得歪七扭八的几个人慢慢地坐正了,手也放得规规矩矩,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正经了一些。皮特的酒保服还没换下来,看起来反而最正常。他犹豫着措辞:“流川是吧,你是宫城的室友?”
流川一眼没看他,朝着宫城伸手:“前辈,回家了。”
“哦?……哦。”宫城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撑着绵软的腿站起来,一头撞进流川的怀里,吸了吸鼻子,把脑袋束缚地枕在流川的颈窝,不动了。
皮特收了手。几个人目送他们出门,在门关上后压低了声音:“你觉得,他们关系好吗?”——这个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是直的吧?”
“真能有感觉吗?”
“睡过了吗?”
“表白过吗?”
流川出了门就松开了宫城的手,一个人闷头在前面走。
宫城摇摇晃晃地,眼看就要跟不上,最后只好喊了一声:“流川,慢点。”
流川停下脚步。
宫城这下不敢装醉了,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你生气了?”
流川不回答他,看他跟上来又开始往前走,宫城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两个人一路走到车旁边,站定了。宫城看着自己的脚尖,嘴巴又开始一串一串地往外吐泡泡,“谢谢你来接我,其实你可以不来的,我大不了就睡在楼上不会出事的。还就、就是那个嗯,真的很抱歉哈,他们听说我换了个新室友好奇,不懂事瞎胡闹,其实呢我本来没想打扰你睡觉的我还以为你在萝克西那边呢没想到你这么晚还在这边……”
“前辈总是这样,”流川打断他,“想顾全所有人。”他捏住宫城的下巴,逼他面对自己。“你是不是忘了我说过什么?”
哦,又是那个事啊。什么他比别人好之类的屁话。宫城刚刚一颗滚烫的心被风吹得冷却下来。他看着流川,又透过他,看他身后的天空。这个季节天都亮得快,现在整块天空都已经铺上了粉蓝的底色,只在面上蒙着一层阴灰,沉沉地融进虚空。他打掉了自己下巴上的手,冷冷地道:“我没忘。我只是从来没打算听。”
——我们之间的事,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毕竟,真的非要说做爱这件事,和谁做不都一样?”
他非常清楚,这么说可能会激怒流川(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激怒了又如何呢?这难道不是流川自己选的吗,真讨厌就丢开好了。他这样想着,对流川挑了挑嘴角。
果然如他所料,流川箍紧了他,拉开车门,连推带搡,一股脑压着他挤进后座。车门应声锁上,而他的呼吸转瞬间已经被流川夺走,一条腿被他挤在胸口,每次呼吸都会钝痛。宫城拒绝发出任何声响,而流川下手极狠。他们像野兽一样厮杀起来,流川胸口挨了他几脚,而他被流川掐住手腕,啃住脖子。昏沉的灯光下感官模糊起来,一切都变得似曾相识,宫城发狠去咬眼前嘴边的任何东西,一阵咸甜的腥气便这样裹挟了舌尖,又沁入空气。
他想起一个不知道在哪听到过的说法:如果让家养动物知道了人血的味道,除了打死别无他法。因为它们会对此上瘾,终其一生追逐再次尝到这种味道,最终不可收拾。
车子不一会儿就晃动了起来。宫城看着车顶切割整齐的浅咖色内壳,手放在流川的脖子上,指节弯了又弯,最终还是没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