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动物 · Chapter 06 · 失乐园

Innocence lo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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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不记得那晚他是怎么回到公寓的。他真的忘记了。他只记得很累,汗水、喘息、无尽的漆黑和拽住他的那一只强有力的手。进了门后流川拖着他进了厕所,开了灯,开了水,拿花洒冲了他一脸冷水。

他精心打理过的发型早就散了,冷水顺着他的发丝流下脸庞。脸上、身上还没好透和新增加的伤口都沾了水,发凉发痒发疼。宫城伸手去挡,一张嘴却呛住了。他被流川堵住去路,伸手去推流川的手,推不动。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扭开脸,深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水流凌厉地冲刷着他,让他慢慢地恢复了意识。

“清醒了?”

他朝流川点点头。

流川丢开花洒,松开他。

“你这样下去,会连比赛都打不了的。”

宫城笑了,非常干涩的声音,和湿气弥漫的浴室格格不入:“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流川知道宫城在迁怒,但他发现自己并不生气。正相反,宫城那平静、疲软又虚弱的姿态,让他舒服了很多。那种放弃按照世界的既定规则去行动的样子,让流川想到自己曾经救助过的倒在街头的流浪猫,他少有地多了一些耐心。

“你不喜欢打篮球?”

“流川,”宫城的语气很沉,像湖底的石子:“不要假装你很了解我。”

这句话清晰地告诫他,宫城并非同类。流川耸了耸肩,刚刚溢出的耐心稍纵即逝。“我没有。我只是有点失望。”他说着,颇觉得无趣地扯了一截卫生纸,擦了擦手。

他的语气并不算激烈,那种本来并没有怀抱太多期待的淡然口吻像宫城皮肤上残留的小小水珠,为他的身体带来一阵阵寒意,和细细密密针扎般的疼痛。裂缝太多的自尊就像一床破被子,无数棉絮从各个角落向外飞散,如同漫天大雪,罩住宫城的身形。而罪魁祸首甚至懒得看他一眼,只是打了个哈欠。

“我当然喜欢打篮球,”宫城再次笑起来,“篮球多好啊。你是不知道,他们有多喜欢我这身打篮球打出来的肌肉……更何况,比赛里也还是能遇到一些……很美味的人。既锻炼了身体,又能做爱,多好呐?”他说得很轻,很慢,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看着流川的脸色一点点变黑,心头颇畅快。

你不也有在意的东西吗?神气什么?

“非要说得这么恶心吗?”流川眉头渐渐隆起,又用力擦了几下手,后退了一步。

恶心。这个词让宫城眼前一阵发白。不过,比起伤心,他感到的是某种更加沸腾的情绪。他带着点莫名的愉快心情,上前一步,搭上了流川的腰:“哟……这么看来,我们流川也是很美味的那种……?”

一只手轻轻地顺着流川的腰线,下滑到大腿的部位。

被骚扰的人一把抓住了它。“宫城良田,”流川很认真地叫他的名字:“别这样。”

“你怕了?”宫城哼笑:“下次少自作聪明——”

流川可不认这话。他抬了抬下巴,余光就那样俯视着宫城:“是你在怕吧?前辈。”他笑了笑:“怕自己后悔。”

宫城看着那张神气的脸,踮起脚,伸出另一只手,按住了流川的脑袋,把唇贴了上去。

他本来只是想小小教训一下流川的,所以只是单纯地亲着,没有其他动作。流川不是“这边”的,之前也只交过女友,宫城料想他会被自己恶心到,仓皇离去,而他能得以用某种方式找回些许虚幻的“颜面”。之后,他只需用“玩笑”一词轻轻揭过,就又可以从容做回那个“偶尔会做奇怪事情”的“宫城前辈”。所以他没有闭眼,反而神经质地瞪着眼眶。

出乎意料地,流川没有推开他。他不信邪地探出舌尖去勾流川,流川却反客为主地揽住他的腰,把他按在墙上。

这个吻无关情欲,两个人都在等着对面退缩,但是谁都不肯认输。

宫城伸出大腿,去蹭流川双腿中间的位置。

流川在喘息的间隙在他耳边问:“去床上?”

宫城一咬牙:“去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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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晚上本来就打算找人玩,准备早就都做好了,只需要稍稍重新湿润一下。宫城趴在床上,从床头柜摸出润滑剂,用手指给自己扩张着,另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阴茎,没管流川。

流川站在一边看着他,看他柔软的指尖刺入隐秘的入口,偶尔露出幽暗的粉红色,看他蜷缩起身体,被冷气吹拂时再次发颤,看他固执垂下的头和每次自己发出些微声响就微微停顿的手,看他以这样一副拒绝的姿态张开自己的身体,冥冥中感到迷茫:难道这就是宫城想要藏起的另一面吗?可他早就知道了呀。他这样想着,爬上了床。

宫城止住动作,低低地问:“不后悔?”

流川从这句话中感受到了某种动摇,像那种看似无瑕的蛋壳上张开的细小裂缝。他莫名地感到兴奋,可声音仍然维持住了惯常的理所当然:“你不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

宫城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趴了下去,翘起了他的臀。

流川托住他的腰,一点一点地进入了他。

完全进入时宫城还在吸着气。流川的性器很大,进入的时候能感到它撑开后庭的褶皱,饶是宫城这样经验丰富的人,也没法一下子就完全适应。但流川根本不给他缓冲时间,稍稍顿了一下马上就动了起来。

“等等。”

“撑不住了就说。”

这下宫城一句话都不可能说了。

流川看着他的表情,摆起了腰。像是想要宫城出声似的,他变换着角度,手和嘴都在宫城身上游荡着。而宫城偶尔被他弄出一点呻吟,立马就会把声音吞回去。他冷静地观察着宫城有反应的地方,加重对敏感部位的刺激。掐起乳首,向外拉扯,牙尖叼住颈侧,用舌头卷过红肿的部位,另一只手用修剪整齐的指甲轻轻抠挖性器顶端的缝隙。宫城伸长了脖子,发出难耐地、垂死小兽般嗫嚅的喘动,而后便死死咬住枕头。流川把他翻过来,折过去,想要逼出他在极限后崩溃的样子。而宫城咬着牙,和他僵持。

这一僵持就是一晚上。

这是一场厮杀。仔细想来,他们从未发生过如此严肃的对抗。宫城曾听说流川的耐力变得非常可怕,现下是彻底认识到了。他从最开始只是呼吸变粗重,到全身泛红,到被生理泪水糊了满脸,到最后只能射出淅淅沥沥的透明液体。一夜就这样飘飘摇摇地过去,但即使在意识最迷乱的时刻,他也似乎感到有双眼睛,鬼火一样幽幽燃烧着,清清冷冷地看着自己。

而这双眼睛也逼他在每个时刻都重新打起精神,绝不大意。

最后他最先撑不住,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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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他做了一个梦,又想起许多旧事。

……其实也不算旧,只是他忘记太多,所以再次想起来的时候恍如隔世。和彩子告白失败后,宫城狼狈地逃进了美国的新生活。他总在想彩子,想彩子的话,想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在异性接近他时,他便拿出彩子的名字挡开,生怕再次陷入那个境地。真是奇异,在异国他乡,这个曾经将他伤到体无完肤的名字竟然又为他提供了庇护。

或许是他太孤僻,又或许是他挡开了太多的异性,一位朋友将他带到了神秘的社群。

宫城最开始过得非常快乐。这里的人都是“异类”,他们怀揣着各自的过去聚到这里,寻欢作乐,彼此相依。宫城在这里和人从午夜聊到凌晨,幽灵一样飘回宿舍,第一次感到自由。

他的第一次性交也是和在这里遇到的人发生的,亲吻,抚摸,在夜色下展开身体里最柔软的部分,任对方攻击。第一次很疼。真的很疼。疼到他喊停。疼到他的指甲抠在对方的后背上,见了血。疼到他揪住对方的头发扇对面巴掌。疼到他不知道人与人之间必须做这种事情的原因。最终快感浮现的时候,他已经被溺毙在连绵的痛楚中。

他在那时就明白了,或许疼痛就是他需要为快乐付出的代价。

做爱时他常常抬起头,看到与自己相拥的人脸上也有近似的苦楚,他便感到一阵课本书盖在脸上时才会有的、悠然的安心: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这样没什么不好,他已经找到了幸福的真谛。

在高烧般的眩晕中,他常常张开双臂,抱住对方的身体。想哭就哭吧。有什么想说的吗?我在呢。他伸出手,拉住每一个想要拉住他的人。他很感激能被收留,想要把这份心情传递出来——事情就是从这里变坏的。

被表白,拒绝,再被表白,再拒绝。

他被表白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失败的那一段过去,并感到阵阵的反胃。他们说他是花花公子,对人的友善和体贴都只是玩弄人心的手段。而宫城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们不能只是简简单单地互相拥抱、亲吻和做爱。他没有不喜欢那些人——他知道他们身上的故事,他担心他们,牵挂他们,他不介意和他们一起玩。他只是……没有能力承担那种期待。

当然也会有人和他说可以的,没有关系。这个圈子就是这样嘛,什么都不长久的,你就在我在场的时候假装一下就好。宫城和他们来往一段时间后,总会逃走,因为空气中悬浮了太多的虚假。偶尔,他会强调,我是真心。对方说,是的,我相信你是真心,你有这份心就已经很好了。那样的心情太寂寞,宫城只好留下一声抱歉就离开。

太轻浮的东西他无法忍受,太沉重的东西他又承担不起。或许乌托邦从不曾存在,又或许他从来不属于这里。

宫城就这样放逐了自己,直到他知道合租的炮友找到了真爱,而他的后辈在找房子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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