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动物 · Chapter 05
宫城充血的视线还模糊着。他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踉踉跄跄地跟着流川的步伐,一起跑进了广袤的夜空。
如同宫城所料,流川从来没能和哪一任女友走到同居的那一步。当然,不出所料并不是说宫城心里就没有疑惑。他躺在沙发上,咬着吸管,喝了口无糖可口可乐,踢了踢坐在沙发边上的流川,说,不应该啊,你又不出轨,人还长得帅,怎么回事,难道你不行?
流川的胳膊肘撑在茶几上,闻言转过头来,盯着他看。
宫城叹了口气,把铝罐往地上一放,翻了个身,背对着流川,流川这才把视线收回去。
宫城在心里再次叹气。他和浑人混多了,有时候讲话会有点生冷不忌,这种无伤大雅的荤话时常能引来他人会心的微笑,让他融入人群融入得更加顺利,只是流川并不吃这一套。相反地,他的这位后辈在这些日子倒是探索出了一套应对他的方法,并轻易地操演熟练,比流川本人应对愤怒伴侣的方法有效得多。宫城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心想再也看不到流川听到荤话以后微微吃惊又皱着眉头的样子,倒是有点可惜。
流川看了看时间,站了起来。
“我出一趟门。”
“嗯嗯,玩得开心。”宫城朝他招招手,知道他这个点出门大概率是见女友。
流川又看了他一眼,走了。
宫城听着大门关上的声音,闭上了眼睛,流川看他的眼神还印在脑海里。多亏了这几年的“表演”,和流川相处的时候,他可以轻易假装没有注意到流川眼神里的沉重,可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便不得不诚实地面对自己。
当然,让他感到难以忍受的不仅仅是刚刚的那一个目光:不知为何,最近自己每次出门见人的时候,流川都在公寓里,而宫城和他告别时,总能收获到流川的一个眼神。在别人那里这一眼可能没有任何意义,但宫城作为在美国最熟悉流川的人,很是清楚其中的分量。这种分量让他出门的脚步都迟疑了许多,心里总没有之前那么坦然了。
——他作为前辈,还要让什么都不懂的后辈担心,真是失败。他如此总结自己的失态。
该振作起来了宫城前辈!他这样想着,一下子坐起来,一脚踹到茶几上,不仅把刚刚放下的无糖可乐碰倒了,脚趾也很疼。
他进到俱乐部的时候熟悉的朋友钩住他的肩,问他怎么还有可乐味的香水。
宫城那天没有去常去的酒吧:刚出了事,找麻烦的人也经常去那,他觉得晦气。大学城附近的俱乐部一到周末总是人满为患,他知道几个熟人有时候会在这一带晃悠,他随便挑了一家推门,就碰上了想要见的人。两人打了个照面,聊了两句。
上次出事以后宫城还没露面过,而另一方说是从医院出去以后直接进了警局。虽然有人报警,但因为没人提起诉讼,他没被关多久就被家人保释了出来,据说现在被家人看着,关在了房间里,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了。
宫城说:“听起来我安全了?”
确实是安全很多,熟人带着庆幸的语气安慰他。宫城木着脸笑着说是吗那太好了,随后垂下眼,面上应和着随意的话题,思绪却跑到了别的地方。他比圈子里的很多人都更加熟悉那个找他茬的人,所以他很清楚那人会怎么样。那样的家庭,最后无非就是……精神病院,矫正治疗,结婚生子。三选一,或者都过一遍。所谓的梦幻新国度是如此苍白,如同生活一般:他从来都是知道的。冷气浸透皮肤,宫城干掉最后一口酒,说自己被空调吹得头疼,转身就钻进了厕所隔间,对着马桶干呕了一阵;狼狈地擦好嘴后又不想出去,于是往马桶上一坐,盯着天花板开始发呆。
厕所里人来人往,倒也没什么人注意到这一直锁着的隔间。他把头靠在隔板上,眨着眼。旁边的隔间进了人,宫城一开始没在意,直到听到“趿”“趿”“趿”的,鞋底轻轻地、反复地点着地板的声音;他低下头看到隔板下,一只锃亮的皮鞋已经伸进了自己的隔间,像是等待回应般轻轻敲了几下地面,又顿住。
见宫城没反应,隔壁的人蹲了下来,把手伸出隔间,晃了晃。
宫城看到他无名指上一闪而过的戒指,刚刚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呕吐欲望再次升起。他低头吃吃地笑了一声,回应一般伸出脚,以像是做了千百次那样的熟练程度,也点了几下地。那人收回了手脚,站直了,下一秒,宫城听到一声清晰的金属和皮革摩擦的声音,随后布料“噗噜”一声,掉在地上。
宫城起身,推开自己隔间的门,推开隔壁隔间的门。戴着金丝细框镜的中年男人裸着下半身站着,看到宫城后露出了笑脸。而宫城也笑着迎了上去,一手伸向他双腿间裸露的器官,一手攥成拳头,狠狠地挥了过去。
流川皱着眉头,站在吧台边。他不喜欢这里的环境,气味太庞杂了,香水味,酒精,汗,人。但他还是陪着女友来了,因为宫城和他说过,多花时间和人们相处,体会他们的情感和需求,帮助和照料他们,你就会有更多可能喜欢上他们。这是宇宙间的永恒真理,想要努力就先从这种地方做起。
他看着宫城信誓旦旦的样子非常不爽,直言道:“你不是也没喜欢上那些人吗?”
宫城的笑容僵了僵,随后马上给了他一胳膊肘:“别顶撞前辈啊,你这家伙。”
他没怎么用力气,流川晃都没晃一下。他拽住前辈的胳膊,看了宫城一眼,最后松开了。他不喜欢这种时候的宫城——事实上,他本身就没有太多特别喜欢宫城的时候。第一次和宫城见面,他就不喜欢他。臭屁的家伙。后来宫城围着彩子转的时候,他看前辈就更加不爽了。只不过那时候他没想明白为什么。现在,在他见过那个宫城之后,他明白了,彼时让他烦躁的是宫城身上若隐若现的那一层虚假。他并不曾真正认识宫城,这一层虚假像纱一样隔开他们,他有朦胧的感受却并不能明确辨别。但在意识到之后,这种虚假在宫城有点发白的佯怒的脸上就十分清晰了。
所幸流川从来不是一个每次不爽都会发作的人。发作与否,发作的方式,发作的程度,他让直觉引导他在这些方面做决定。一般情况下,没太阻碍到他的事情,他都不会太理睬。更何况,他早就明白宫城那个让他不爽的东西其实蛮无害的,再加上前辈在他到美国后又对自己多有照顾,流川容忍他身上的这小小瑕疵并不困难。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他要容忍的事情,宫城的生存方式简直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类,甚至比不上眼下的情况让他烦躁。
带他来到此地的女友正半倚在吧台上,和另一名异性谈笑风生。他们聊着聊着,女友就稍稍前倾身体,亲密地和那人讲话,眼神却偷偷扫了过来。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按照之前和人交谈得到的信息和经验,他应当生气,上前发表类似领地宣言的东西,然后带着女友离开这个场所。这是一种固定程式,这么做了就代表他在意他的女友。愚蠢的公式,流川看着女友绿色的眼睛,心想:谁规定的?他为什么要生气?如果她真的想要和其他人发生关系,她自己不会后悔的话,他为什么要在乎?虽然名义上他是该在意,但他经营关系更多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毕竟对他少有要求的家人特意提出来了,他会在不让自己难受的情况下满足一下要求。
他不介意演戏,如果不是这个人把他惹恼了的话。
但是他很不爽:他陪人一起出来本来是为了共度一段时光。他愿意赴约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那个女人却得寸进尺,还想要自己额外向她提供更多的证明。他理解,这个世界有各种各样的规则,和篮球不同的是,很多规则并不会在比赛开始时就告诉你——而他觉得自己没有义务去遵守那些他没有同意过的规则。同样地,他也没有义务向别人提交自己有(或没有)感情的证明。
胸口的憋闷让他烦躁,他最终在女友喝下男人给她点下的第三杯酒的时候,放下了手边的饮料,转身就走。
没人追上来。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想起宫城的告诫,还是想等等她,脚底一转,就往厕所走了。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人喊:“打起来啦!”
流川向厕所那头望去,熟悉的身影让他愣住了。
下一秒他冲了出去,从背后扼住了那个骑在失去意识的躯体上拳打脚踢的人的喉咙。发着高热的身体在怀里软下去。流川架住宫城的四肢,其他人看到罪魁祸首被制住,连忙上前查看伤者的伤情,随后开始喊着让人打电话。因为肇事者被控制住,其他人没太关心他们。音乐、高喊、尖叫、酒精、肉体、血腥和厕所里惯有的排泄物臭气,一切的一切混成一团压缩在流川的大脑里,终于爆炸。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拽住宫城的手臂,搡过人群,穿过通道,快速跑了起来。
宫城充血的视线还模糊着。他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踉踉跄跄地跟着流川的步伐,一起跑进了广袤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