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动物 · Chapter 04
“不要再勉强自己啦,宫城。”
“那样太辛苦了。”
宫城最后决定不把那句话太当回事,因为他很确信流川喜欢不明白一个人。至少,他不会在自己之前搞明白这件事;宫城在这件事上十分有信心。
他觉得他理解什么是爱。在他一个人趴在地板上翻漫画,陪着妹妹坐在沙发上观看流行的电视剧,以及偶尔和全家一起出门看电影的那些经历里,他早就十分聪明地总结出一种模板:你见到一个人,在相处的某一个瞬间被这个人打动,引发全身的爱欲,为之神魂颠倒,从此你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无时无刻不想和这个人共处一室。你感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如果是影视剧,这个时候往往会有很好看的打光,配以优美的音乐),你的身份由这一场爱钉下锚点,从此你知道了自己是谁,又知道了自己要去做什么。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宫城早就在中学的时候意识到了这点。同伴们向往的语气,憧憬的眼神,和那种蝴蝶一般翩然轻盈、时时刻刻流连又逡巡着的雀跃——他都从未曾有过,以至于连小安都感到惊讶。
“唉,你没喜欢过人吗?”
“怎、怎么会没有呢,”他被伙伴的眼神打了一闷棍,“我……喜欢那个谁嘛,真是的!你没看出来吗?”
他看着安田的表情,知道自己没能说服对方。他把自己的表现总结为一种情感的缺失,责任则归咎于早夭的长兄(不是报纸上都报道过吗,那种小时候出过很伤心的事情、所以把眼泪全都提早哭干的人。)
他于是从此成了一个密谋者,眺望人群的目光里蕴含的情绪不再是单纯的羡慕,而是一片殷殷的期许,期许着他可以找到一个适合用来喜欢的对象。最好是一个女生,美丽动人,和自己有一些可以被放进作品里,或者在经过修饰后拥有精致质感的瞬间,这样他的喜欢就有了足够的说服力,而他也可以在谈论这种问题时背诵出提前准备好的答案。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的井上彩子。明艳开朗、又成熟又俏皮的女性,在明亮的走廊里朝自己伸出手;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地契合他的想象。他高兴得几乎跳起来。
他当然不能就此扯着大嗓门和全世界宣布自己有喜欢的人了,不然这个蹩脚的计策会因为太过明目张胆而失去可信度。他有一张长长的清单,喜欢人是什么表现,他一一执行。当然,就像他做其他事情一样,他也有很多搞砸的时候:帮人跑腿却被湿滑的地板绊倒,训练时耍帅结果丢了球被队友敲头,偷偷塞情书和巧克力进对方的柜子却被她的朋友当作变态当场抓获,不得不忍着肉疼午休去排队买甜品来收买欢心……后来,几乎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喜欢井上彩子了,以至于他和流川刚认识那会儿,两人相处的氛围很是奇怪了一阵;以至于,很多人问他,良田,你为什么不告白啊,是不是怂,这么小就是妻管严啦,啧啧啧。
宫城良田嘴巴翘到天上去:“放屁,谁怂啦?”
但事实是,他确实不敢和彩子告白。在所有人的面前心照不宣地表演喜欢是一回事,怀着那种卑劣又自私的心情,看着彩子那双清澈的眼,对着她的脸欺骗她,又是另一回事。
“还说没怂,你就是怕女生吧!”
“谁怕啦!我只是,呃,不喜欢她。”
“借——口——”“宫城良田是不敢和女生告白的胆——小——鬼——”
“去你妈的,信不信我明天就去和十个女生告白?”
“你做得到吗?哈哈哈——”
宫城确实做不到一天和十个女生告白,但是他在两周内做到了。赢得冰棒一支,被承包午餐钱一周,附带体型高大、与他“惺惺相惜”的好友一位。不打不相识,说的就是他们吧?
樱木花道是心思很单纯的孩子,宫城很快和他玩到一起,又偷偷从他身上学习喜欢人的心情。今天彩子和我说话了,好开心。今天彩子夸我了,好高兴。今天帮彩子拎了东西,她看起来轻松一点了、今天彩子和我聊了生活上的事,这算进展吗?今天在彩子面前出丑了,但是她笑了,结果也不算差吧?渐渐地、渐渐地,他觉得自己也终于可以体会到在无数作品中见证过的情感,就像初绽的桃花花瓣上细细密密的绒毛,茸茸地张开稚嫩的网,缠住他的心脏。偶尔指尖传来幽微的疼痛,喉间也有辛辣触感上涌,被宫城很轻易地解释为恋爱中的正常现象。他对彩子和樱木充满愧疚的感激,腹部有时会垂坠一种沉重,有时他也会思索,这是否就是心怀鬼胎的报应。
后来,他拿了奖学金,可以去美国。樱木一边叫嚣着要他请吃饭,一边揽住他的肩,问他:“那彩子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不是喜欢她吗?真的什么都不说就走掉?”
“可是……我都要走了?”
“哎呀!勇敢一点吧!把太多的情感埋在心底它们就都会烂掉,说出来,有个终结,才好向前走的!”
宫城看着樱木明亮的眼,点了点头。
或许是即将迈入新生活的事实给了他勇气,又或许是和同伴们的朝夕相处让他感到安全,他确实产生了一股冲动,想要和彩子坦白一切,以诚实、本真的样子站在她面前。宫城思前想后,写了一周,才终于攒出一封长长的信,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写了下来,又买了花,约彩子在天台顶楼相见。
彩子准时赴约,形容仍然和初见时那样明艳。宫城双手把信递给她,捧着一束白色的菊花,把掖得不太好的包装纸转到背面,随后仔仔细细看她夕阳下的脸颊的弧线。彩子低头读信,读完挑眉,翻过信纸,又读了一遍,忽然笑出声。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是来告白的,还想谁用菊花告白啊,品味也太老古董了。”
“抱、抱歉。”宫城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一时愣住了。
“……嘛,不过?”彩子顿了顿:“按照信里的说法,你现在是喜欢我的?”
“大、大概吧。”宫城拿不准她的意思,他还处在彩子接受这件事接受得如此轻易的震撼里。
彩子笑着凑近了,说:“试试不就知道了?”
“啊?怎么试?”
彩子看着他,他逃不开,不得不去看彩子眼里的自己。腹部猛然有物什落下,呼吸变得沉重。下一秒唇角有柔软触感轻轻蹭过,宫城却只觉得心头的网猛地勒紧,心脏在哀鸣中被绞成血肉碎块,吸饱血液的花朵在一瞬绽开又凋落,于是心底不断逃避的空洞又以凄惨的形式,冷冷地现身了。
彩子看着他的反应,把他揽进怀里,温柔地抚着他的脸,替他拭去眼角的泪。
“不要再勉强自己啦,宫城。”
“那样太辛苦了。”
彩子那天怎么走的,他已经不太记得。她体贴地留他独自面对自己的崩溃,而宫城抱着那捧白色的菊花站到夕阳下山,茫然地啃食着幻觉的尸体。
最后几天他总行尸走肉的,所幸有樱木在,简单有效地替他挡住太多探寻的问题。
“他失恋啦!”樱木这样宣布,于是其他人便会意地散开。
失恋?宫城的大脑似乎被冻结在那天,运转得十分缓慢。失恋?他有点想争辩,但一琢磨,似乎樱木说得也没错。
于是宫城良田是一个失恋过的人了。
而流川呢?宫城问过流川为什么要谈恋爱,流川说,因为家里人和他说是时候谈一谈了。宫城无奈,说也不是这么个谈法吧。流川反问不是吗,宫城也拿不太准。一般约出来见面就是聊天和互相了解的,见几次了解得差不多就要交往,交往后约会是为了进一步互相了解,而宫城理解流川恋爱往往卡在这一步。流川没能喜欢上对方,对方也没能喜欢上流川,两人都不愿意改变,于是分手。当然,这一切在流川眼里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就像打比赛的时候也不是每次射篮都会得分,下一次再尝试就好了,根本不是大事。
所以宫城在开始的震惊后就把这句话扔在脑后了:流川甚至都没失过恋,也没喜欢过人,他能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