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动物 · Chapter 03
“前辈,不和人交往的吗?”
“不过睡了几次而已,根本不了解对方啊,谈喜欢也太奇怪了,为什么要答应交往?”
半醉的坏处当然还体现在第二天早上醒来后,人就会记起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至少宫城是如此。他醒来以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眼,回顾了一下前一天的对话,随后开始为他稳重帅气的前辈形象进行默哀。
后面几天他格外夹着尾巴做人,唯一问题是他这辈子就没夹着尾巴做过人,所以效果并不大好。炮友打到家里被后辈接到的电话,放在兜里忘了拿出来最后卡在洗衣机夹缝里的避孕套,火热一夜后撞到桌角后随口而出的脏话……以及某天回家后出现在自己房门口的纸箱。他不记得自己最近有买过什么物件,问了流川,流川说是他从房间里清出来、前屋主说不要了留给宫城就行的东西。宫城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所有物能有这个待遇,抱起箱子就往屋里走,于是一个肛塞就这么从没封好的底端缝隙里掉了出来,骨碌碌滚到了流川脚边。
——他发誓,他戴着这个穿着丁字裤和朋友去俱乐部的时候都没那么羞耻。能以无所顾忌的心态和新朋友去新地方是一回事,让认识“宫城良田”的人看到这些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使流川只是低头帮他把东西捡起来,他也觉得流川站在那里十分碍眼……太过鲜明的存在感让他觉得自己的空间被侵犯了。
可是这难道怪流川吗?宫城一边懊恼着一边想,这家伙难道就没有什么狼狈的时刻吗。
还真是有的。没过几周流川出了趟门,回来脸上顶着巴掌印。谁对那么样的一张脸下得去手啊?宫城特意做了顿正常人吃的饭,招呼流川吃,酒足饭饱之际把问题问出了口。流川老老实实掉进陷阱,规规矩矩回答前辈提问。凯瑟琳打的——是的,分手了,因为觉得我不爱她。她说我很难约出去,约出去了也不喜欢留下睡觉;现在也不愿意同居,出门也不知道要买单;平时也不想着送礼物,看电影睡着一点也不浪漫……呃,反正还挺多的。流川皱着眉头,腮帮子一鼓一鼓:“我说是吗?好吧!这有什么问题吗?她扇了我一巴掌开车走了。”
宫城本来兴致盎然地想要听一场大戏,总觉得就算没有自己圈子那些故事腥风血雨也总该有个第三人,结果听下来发现细细碎碎的一地鸡毛,颇索然无味地趴在桌子上咂了咂嘴——什么嘛,不喜欢为什么要交往啊。
“我不讨厌她?”
“那和喜欢又不是一回事!”
“喜欢是什么呢?”
宫城又喝多了,思维像水一样无拘无束地浸入身体,竟然也真的泡出了一些久远的记忆残渣。这些记忆来自那个他喜欢过人的时代,那个他去向其他人表白,其他人说你明明有喜欢的人为什么还要和我表白的,时代。“嗯……想和对方在一起待着,想要获得对方的认可,被认可了会很开心,大概吧。”他打了个哈欠:“太久没和人聊这个,有点忘了。”
在新生活里,很多词语是像篮球一样的东西,你必须和人拿着它打比赛,和其他人反复抛接它们,而不可以一个人死抱着太久,重点永远是丢出去后再接到。如果你足够幸运(像他的室友),你能找到一个一直愿意陪你来回抛接的人,这个时候你们要承诺只和对方一起玩这个游戏。“喜欢”啊,“爱”啊,“家庭”啊,“承诺”啊……宫城不太喜欢那个,他宁愿保持那种随时可以和路边的人一起打一场的状态。
“……我确实不需要她的认可。”流川若有所思地点头:“我也不喜欢和她出去,很烦。”
“不过,按前辈的说法,我喜欢的人还挺多的。喜欢人……应该也不难。”在宫城再次指着他大喊缺德之前,他抿了抿嘴唇,得出结论:“下次和人交往,我会努力喜欢对方的。”
等等?不对吧。顺序不对吧?不应该是先喜欢再交往吗?以及这是努力能解决的事情吗?宫城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带着这些没能说出口的话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这句话就被抛在了脑后,因为伴随着“哐啷啷”的玻璃瓶子声,流川把家里剩下的酒都扔掉了。宫城忙着跳脚和人抗议,比起生气倒更多感到新奇,毕竟流川难得顶撞自己。
两人在那一晚后亲近了不少。宫城拒绝承认那是因为他已经看过对面狼狈的样子,心里总觉得两个人也算打了平手,所以放下了心防。平时他也彻底懒得遮掩了,奇装异服洗完和正常衣服一起晾阳台,灌肠器塞在厕所里空出来的抽屉里,打扮的时候花枝招展,在外面偶尔遇上流川也会大大方方打个招呼。
流川不久后交了新女友,出门比之前频繁了一些,但人好像并没有很开心。宫城在外面见过他们一次,蛮养眼的靓男美女组合。很漂亮的公主似的女孩子,挎着流川的胳膊到处巡游,像是在炫耀什么新买的名牌包;流川那边的表情倒是十分凝重,让宫城想起在商场里打工时见到过的——无数个一进门就找沙发坐下的丈夫。即使妻子换了五套衣服出来,也只会说“宝贝你穿什么都好看,你喜欢哪件我们就买哪件”的那种。他抖了抖,甩掉了这个可怕的幻觉,心想幸好我不谈恋爱。
事实证明人还是不该幸灾乐祸。宫城凌晨五六点在医院里给家里打电话,让流川拿上自己床头柜抽屉下面隔间里的卡过来帮个忙。他挂电话之后在心底十分虔诚地忏悔了一下自己嘲笑他人的行为。
流川进屋就愣住了:宫城的脸上贴了纱布,嘴唇擦破了,眼睛肿了起来,正佝着身体,嘴里叼着衣摆,一手以诡异的角度在背上摸索着。见流川进来,他松开了嘴,衣摆落下,流川没能看清楚他背上青青红红紫紫一片都是什么,只看他跳起来,落地时脚软了一下,差点摔一跤,流川连忙把人托住了。
“你总算来了,”宫城说,“谢啦。”
流川跟着他去医院前台刷了卡结了就诊费,看他拒绝了护士预约检查的提议,随后两个人出了医院。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空气却没有暖和多少,仿佛来自海深处的寒气幽灵一般如影随形。宫城在前面闷着头走路,流川跟在后面,有点疑惑。宫城平时的状态像个弹簧,很跳脱的,不是笑着就是在踹人要么就是在笑着踹人,情绪热烈且平直,根本不需要人去猜。而现在的宫城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那样全然沉寂,全然肃穆,全然地……缺失感情。
两个人闷头走了十分钟,宫城像是才意识到身后跟了个人,于是停下来,转过身,很努力地模仿平时的语调,对流川笑了笑:“没吃早饭吧?”
——那个笑容像仲冬清晨的天空一样苍白而没有任何温度。
直觉告诉他点头和摇头都不对,流川不喜欢那个笑容,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不像前辈,他想说,别做那种表情。但什么才像宫城良田呢?他说不上来。眼前的一幕像锉刀,细细地磋磨开宫城在他心灵宫殿里陈列的画像,碎屑三三两两扑簌簌地坠下又融进虚空,四分五裂地暗示出某种虚假。前辈是那么沉重的人吗?可他总觉得宫城该是轻飘飘的。
流川最后说:“不用,回家吧。”
回家后宫城状态彻底恢复了过来,嬉笑怒骂十分自然,仿佛流川之前见到的一幕只是错觉。
他受的伤不算重,只是有几处位置很尴尬,自己没办法够到。他又不敢在在这种事情上糊弄了事,最后只好去敲流川的房门。流川听完解释点点头,拿着药坐在他的床边,一点一点给他抹。
宫城觉得他气压挺低的,手指压下来力道不大——但是宫城脖子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他一点不想在这种注视下多待,在流川抹完几个位置以后连忙道谢,一边说着“剩下的我自己来就成”一边就想爬起来。流川憋了话,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对着他伤口戳了一下,宫城腰一塌,流川就继续给他涂了。
宫城这下老老实实趴着了,虽然他非常不喜欢被流川居高临下看着的感觉。尤其他睡觉的床垫是贴着墙角放的,更是加强了这种无路可退的既视感。他当然可以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和人打一架,但毕竟之后几天还要靠流川上药,只能叹了口气算了,等流川开口。
果然,不久流川发问了:“怎么弄的?”
宫城不想回答,习惯性地挑衅:“怎么,你还能替我把人打一顿?”
流川才不跟着他的节奏走。他又戳了戳宫城的伤口:“你说过的,你问我说,我问你也得说。”
“我什么时候——”宫城的话语被流川的动作打断,气势一下子就矮了。流川再次戳了一下宫城的伤口,那里新长出来的一些嫩肉,盈盈的一团粉色,只在翻卷出来的部分有些许鲜红,染上指尖后颜色对比十分明显。
流川的手用酒精擦过,温度有点低,戳进伤口的时候带来的一瞬疼痛让宫城忍不住吸气,他这下明白流川不得到答案势必不会罢休,想起之前的酒后失言,面子上也有点挂不住,只好向固执的后辈投降。“好吧,好吧。其实没啥,你就当我玩得太厉害翻车了吧。”
“说我给了他太多错觉什么的……”宫城又开始嘟嘟囔囔:“神经病啊,不就做了几顿饭吗。”
流川没反应,宫城于是又扬起声音,强调了一遍:“真的没啥,都是皮肉伤,没动到关节,小事情。”
宫城这么说着,流川却只是看着他花花绿绿的背。
“前辈,不和人交往的吗?”
“不过睡了几次而已,根本不了解对方啊,说喜欢也太奇怪了,为什么要答应交往?”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
“需要试的本身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吧?”宫城抽了抽嘴角,有一种话题又要滑到什么意料之外方向的奇异预感,只好再次努力控制氛围:“再说了,你一个自己谈恋爱都谈不明白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劝我?”
这话倒是把流川噎住了,上药的后半部分都没说话。宫城扳回一城,心满意足地放松了身体,等人帮完忙就下了逐客令:“药你放床头柜就行,谢了啊,回头请你吃饭。”
流川从来不是什么好打发的人。
“前辈,”他把药瓶盖子拧好放到桌上,“我要是能把恋爱谈好,你能去试试和人交往吗?”
晚风正挤在百叶窗的夹缝里挣扎,听到这句话便泄了气,逃也似的溜走了,把死亡般的沉默留给了屋内的两人——实际上,只有一人。因为宫城来不及反应,流川撂下这句提问就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