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AM · 13 · 东京(终)
“我不可以爱你吗?”
透过走廊可以看到庭院里的黑色天空。宫城最后扫了眼那抹化不开的夜色,跟着水户进了浴室,看着他调水温。夏天的夜晚人即使光着身子也不会太冷,所以他只是单纯等着水填满浴缸。
“好了。”水户背对着他说了一句。
宫城越过他站进浴缸,从架子上拿起花洒,冲散自己的头发,随后把花洒转向水户。水户光着身子,忽然被他淋了一脸水,只好伸手挡了挡。但水流可从来不是一种能用手挡住的东西,它们落在他的皮肤上便变换了方向,顺着他身体的轮廓滑落。宫城的视线和水一起流过他身体的每一寸。少年的皮肤上布满了过往的痕迹,宫城知道,但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那些伤疤。
他把花洒转向了地面:“你过来点,我给你洗。”
水户点了下头,也站进了浴缸。他的眼里有着几条红血丝,四肢柔顺地垂在躯体两侧。宫城见过他奄奄一息的样子,见过他血流不止的样子,却从没见过他这么死气沉沉的样子,一时间有些错愕。
他几乎是有些怨怼地对着水户的头一顿猛冲,还特意把他的头发揉散了。宫城给两个人抹了洗发水,搓起泡后先给自己冲。水户只是呆呆地站着,连泡沫进眼睛也没反应。宫城冲完一看,水户的脸上糊了一层泡沫,还在往下滑,连忙拿花洒给人洗。洗完一看,水户几乎整只眼睛都快变成粉色了。
宫城这下是真的生气了:“还洗不洗了?不洗拉倒。”
水户拉住了他的手腕:“抱歉。”
“你有什么可道歉的?”
水户张了张嘴。他看着宫城,垂下了眼。
宫城看他这样,也只能叹气。他用手抹了抹水户的脸,低声问他:“眼睛疼吗?”
水户震了一下,抬眼看宫城。他的身体随后剧烈战栗起来,浴缸的水面被他的动作激起阵阵涟漪。宫城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能让他有这么大的反应,赶忙关上花洒,紧紧把人抱住了。水户在他怀里挣扎着,宫城只得加大了力气。
过了一阵,水户的动作幅度开始变小,频率开始变慢,力度也变得虚弱。他终于停下了。宫城拍着他的背,听着他的呼吸一点一点均匀下来。
“我之前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水户小声说:“父亲的遗产,她说要全拿走。叫我别较劲了,好好和她的律师对接。”
“自从我十四岁离家出走,我就再也没听到过她的声音。刚接电话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她来。父亲起码,偶尔还会有一两个电话,可她一个都没有。真的,一个都没有。我特别想问她,六年了,你给我打电话,就只有这些想说吗?你就只关心这个吗?你真的,不问问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但我没能说出口。”
“你说得对,我是个懦夫。我为了自己的懦弱伤害了你,所以活该被抛弃,也活该不被爱。对不起……”
宫城感到怀内的身躯又开始颤抖,他拍了拍水户的背,沉吟了半晌,犹豫开口:“其实,我本来是想离开的时候再和你说这些的。但……看起来,现在可能才是最合适的说出来的时机。”他吸了一口气:“我想,我们都需要勇敢一点。”
水户耷下了头。
“其实在美国的时候我恨死你了。”
“我知道。”水户应了一声。
“但现在,”宫城的手插进水户还湿着的头发,感受着那柔软的触感:“我一点也不再恨了。”
水户的身体一僵,随后又放松下来:“总之,谢谢你。”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句叹息,又释然,又绝望。
宫城轻轻拍了拍他,摇了摇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以前总觉得你是个混蛋,你利用我的软弱困住了我。”
“这是事实。”
“这不是事实!”宫城否定道:“起码,不是全部的事实。我那时候不懂,但我现在明白了。你总是在受伤,又总是在死亡的边缘游荡,你那副姿态我太熟悉了。在我理智上理解之前,我感情里已经认定了,我们是同样的人。”
他拉住水户的手:“我们都一样残缺,我们也都希望有某种全能的东西能填补我们。我们希望那是爱,而那种爱的缺失让我们痛苦。我们因此相通,我在你的身上无数次看见自己。”
“所以,我不想让你死……是因为我不想让自己死。”
“本质上,我是为了自己才做出的那个选择。没有什么逼迫不逼迫的。因为,说实话,你所玩弄的技巧本质其实——只是生效于某一瞬间的文字游戏。即使在那一刻骗住了我,在之后的那么长一段时间里,如果我真想反悔,我有的是机会来中断这一切。最差最差,无非是我没有遵守一个口头约定罢了,但我从来没想过逃走——后来的事情是后来的事情,起码去美国前,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所以,你没什么好道歉的,我也没什么好原谅的。”
“你也不必再拿这个说事,因为,承认吧,你从来都不是那种体贴的好人。你只是在拿我当一个逃避的借口。你用死亡逃避生活,又用爱逃避死亡,最后用自我来逃避爱。水户洋平,你是个懦夫。也是个混蛋。”
宫城只觉得腰侧一热,水户搂住了他,某种几乎算得上是哀求的情绪顺着温度和压力贴着皮肤传了过来。宫城回抱住他,笑了起来:“但是,即便如此——”
“——我爱你。”
水户愣住了。宫城感到已经凉了的洗澡水从他的身上蹭到自己的大腿上。
“我爱你,水户。这些话我只想对你说。这些话我也只想让你听。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你是个懦夫,我也是个懦夫。我把你当作我过得不好的唯一理由,但说到底,我不过是害怕承认,我自己才是我活得这么不开心的罪魁祸首。”
宫城几乎可以想象出来水户此时的表情:蹙着眉,垂着头,抿着嘴。水户搂住他的背,喃喃道:“你对自己太苛刻了。”
“不,不是那样。”
“你不是说了吗——活人才需要仪式,活人才需要说话,活人才需要铭记。我的痛苦是我主动寻求的,是我自己不愿意让自己好过——我们一样懦弱。我想,这是你当初能抓住我的原因。我们冥冥中早就认出了彼此。你应该也清楚,你这一套用在别人身上未必能成功,但你找上了我,也只能找上我。”
宫城把水户推开,两手搭在他的肩上。水顺着水户的头发滴落下来,滑过他被水汽蒸红过,却已经开始褪色的面颊。宫城看着他。
“其实,如果可以,我希望不是这种东西把我们连在一起。我希望那可以是别的什么,更好一些的东西。我希望你可以幸福,水户洋平。我希望这个世界上,像我们这样的人,所谓的同类,能少一个是一个。”
“你在我的身边并不快乐,所以我要放手。我不想继续做一个懦弱的人了。你不该只是我逃避生活的一个借口。”
水户恹恹地瞥他一眼:“所以你还是要丢下我。”
宫城笑了起来。一句几年前被埋在心底生根发芽的话在此刻破土而出:“因为,洋平啊,这个世界上的很多路,本来也只能一个人走。”
水户再次贴了上来,搂紧了宫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水户打破这份寂静。
“或许你说得对。我以前总觉得奇怪,在你身边的时候,我会变得轻松,我心里那些总在沸腾的东西会安静下来,我因此可以得到片刻的休息。现在想起来,或许是因为你是唯一能看到和理解我痛苦的人。”
“我不想失去你——前辈,我爱你。”
浴缸里的水渐渐凉下去了。宫城看着晃动的水面,有些出神。
他沉默了一阵,开口道:“可是,爱不是一个用来舔伤疤用的敷料,洋平。爱会让一个人幸福,即使他不被爱。因为爱是关于奉献的,而非关于获得的;它不是一个飘在虚无缥缈的虚幻世界里的情感,而是一种落在现实世界里的实践。就像我爱篮球,我就会为它付出时间,付出金钱,付出精力,也付出勇气,即使篮球没那么爱我吧。”他故作轻松地扬起语气:“我也很快乐。”
“但你我之间有的并不是那种东西——你现在还不懂。等你有天真的爱上什么的时候你会明白。说真的,洋平,找点东西来爱吧。比如,要不先试试爱一下自己呢?想想将来要做什么之类的。”
水户没说话。
宫城也没指望他回答,他去掰水户掐在自己腰侧的手,没掰动。
“我不可以爱你吗?”
这声细若蝇虫的问句止住了宫城的动作。
“如果如你所说,爱只关乎实践。那,我想,我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爱上你了。在和你做爱的时候,在和你一起去超市的时候,在给你准备三餐的时候——甚至更早以前,在我受了伤就来找你的时候。”
他觑着宫城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解释:“我在你身边不是没得到幸福。我只是和你一样,故意不想让自己好过。我总想把我的痛苦当作一个可以呈堂证供的东西,用来审判那些不爱我的人。我想讨个说法。我想让那些人看到我的痛苦,承认它,然后向我道歉。但结果你也看到了。”水户虚弱地哈了一声:“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我太害怕这个了。”
“但我真的爱你。我想留在你的身边,请给我一个学习怎么爱你的机会——前辈,您允许吗?”
宫城再次拉开和他的距离,看着水户灼灼的双目,乐了:“现在倒不提我家人了?”
“总有方法能处理的。”
“你一个人处理?”
“我一个人处理。”
“啧。”宫城不耐烦地皱起眉,看着水户灰暗下去的表情说:“那,婚可以先不离,但在你学会一个人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之前,我是不会答应和你在一起的。”
他看着水户骤然亮起的面庞,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演什么呢。”
你这家伙,明明知道你每次叫我前辈我都拒绝不了你。
在两个人投在浴室地板上的影子叠成一个之前,宫城伸手挡住了水户的脸:“水都凉了!换水!”
两个人折腾完从浴室出来时正是日出。天边铺着一匹粉霞,映在池塘的水面上又是一片粼粼的晓色。
宫城转过头去问水户:“几点了?”
水户摇摇头:“不知道。”
“好吧,”宫城转过头,两个人并肩欣赏起庭院里的美景。
太阳渐渐浮出了地平线。天边的鱼肚白转为了藕荷色,渐渐变幻成浅粉,最后化作一片盛大的橘红。宫城良田见过很多城市的日出,水户洋平也见过不少,但那是他们所有记忆里最美的一次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