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AM · 12 · 东京(下)
水户把签文叠好放进衣兜:“我们这种人是不会被神庇护的了,但你可不一样。”
水户又花了一天处理葬礼的事情,在宫城到东京的第四天,他终于尽了地主之谊。他本来说要带宫城去游乐园,但宫城说那种地方没什么好去的,咱俩也不是适合去那种地方的人。水户点点头,两个人发了一会儿呆,宫城说要不去浅草寺,感觉你最近运气挺差的,去拜拜吧?水户顿了顿,问他,你有什么想求的吗?没等宫城回话,旋即又说,好啊,那去吧。
适逢周末,街头的人们摩肩接踵。宫城曾和家人来过这里,如今和水户故地重游,也没感觉有多兴奋。水户本来和他并肩走着,迎面走过来一对带着小孩的夫妻,宫城稍稍一侧身,两个人就被冲散了。几个穿着艳丽和服的女孩子走过,宫城听到她们议论说晚上可能会下雨。水户被这斑斓的色彩迷了眼,在人流里茫然四顾着。宫城站在道路的一侧,观看了一会儿他的神情。水户没看到他,低头拿出了——宫城眯了眯眼——印有地图的游客手册。他于是挤过人群,牵住了水户的手。
“我还以为你挺熟悉这里的。”
水户紧紧地回握住他,解释道:“我是第一次来。”
宫城开始拉着水户参观寺庙。他们一起祭拜了神佛,又去抽签。水户抽的是九十二号,签文写着“自幼常为旅,逢春骏马骄。前程宜进步,得箭降青霄。”两个人凑在一起看签文的解释,看得宫城直皱眉。水户刚死了亲人,签文说“逢春”未免有些刻薄,他于是指着旁边的树,说,你要是不满意,可以把签文系在这。水户推了推他:“你的呢,我也要看。”
宫城抽签本来是为了陪水户,抽了个八十五号,也没想太多。两个人去找对应的签文时一看,还是个大吉签。水户给宫城解释,说,你这诗的意思是你早晚都会到你想去的地方,功成名就,还能安享晚年。宫城说我才二十岁出头怎么就开始想晚年的事情了,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
他被水户捂住了嘴。水户一字一顿地说,你会的。你会打篮球打到不能再打,你会成为一个传奇,然后长命百岁,幸福到老。
宫城没料到他的反应这么激烈,只好眨了眨眼。他把水户的手拿下来,安抚意味地捧在手中搓了搓,问他:“我还以为你不太信这些?”
水户把签文叠好放进衣兜:“我们这种人是不会被神庇护的了,但你可不一样。”
“神不应该庇护所有人吗?”宫城牵着他的手往外面走,心想,不然他们也不配被称为神啊。
水户只是笑。那笑容和他以前的笑相似,面具一样地隔开了他和宫城,让人摸不准他真实的情绪。
两个人在路边的一家拉面店解决了晚饭。宫城已经许久没有吃过地道的豚骨拉面(在美国那边买不到正宗的调料),差点吃到流泪。两个人叫车回了水户的父母家,院子里几个男人们还在走来走去。水户接了个电话,之后面色便一直很差。两人沿着走廊走到各自房门口,宫城的手落到门把手上时还是没忍住问水户:“洋平,你还好吗?”
或许是月光太美,或许是晚风太柔,总之水户吻了过来。宫城拥住他的身体,接纳了他的唇舌,他的指尖,他的性器——他的一切。
水户的状态不对,宫城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动作太过庄重又太过轻柔,不像是平时做的那种爱。他本就熟悉宫城的身体,想挑起他的情欲简直轻车熟路,这次更是照顾到了他所有的敏感点,轻而易举地将人带上一次次高潮。屋子里没拉窗帘,那天晚上没什么云,淡黄色的圆月高悬在天,在床单上洒下一片银色的彀纹。
他们做了几轮,一直做到宫城筋疲力尽。他推了推水户。
水户从善如流地躺到宫城身侧,看着天花板,忽然说:“我们离婚吧。”
宫城便也躺着看向了天花板,虽然那里除了顶灯和木板纹路根本没什么可看的。时钟的单调又乏味的声音响彻了房间。他的语气十分平静:“这就是你邀请我过来的理由?我还以为你转性了。”
“……算是吧。”水户有些迟疑地接过话头。
“为什么?”宫城呆了一阵,最终也只问出了这一句话。
“毕竟你本来也不想开始这段关系嘛。”水户的声音有一半浮在虚空,但房间里太过安静,宫城还是听出了些许慌张。
“和我无关。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你要提这个?当初我是不想和你结婚,但你不也死死抓住我了?现在来跟我提这个。”宫城良田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扬了起来,语速也变快了。他顿了顿,放缓了声调:“水户洋平,你究竟把我当什么呢?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丢掉的东西?”
“不,不是那样的良田。”水户连忙否认:“我只是最近意识到我错了——不,我一直都知道我做的不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你还是没说为什么你想法变了?”
“你真想听吗?良田?”
宫城了解他的顾虑。他想了想,自己的意识清醒得很,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于是耸了耸肩:“如果你愿意的话。”
水户从他们白天的对话开始说起:“白天我在寺里的时候就在想,神佑世人,但神会庇护杀人犯吗?”
“我从葬礼的时候就在想这个事情了——甚至更早,所以我一直没去过寺庙。”
“黑道都会杀人,而我是杀人犯的孩子。”
“十三岁的时候,父亲觉得我也是时候学会杀人了。他让我进组,跟着他手下一起行动。当时一个哥哥负责带我,他没比我大多少——我记得才十八岁?很好的一个人。整天笑呵呵的,没什么心眼,对每个兄弟都很好。他是在父亲资助的孤儿院里长大的,一心一意想追随他。总之,那是我第一次摸到枪,也是我第一次参加行动。我想如果我做好了,父亲可能会喜欢我。我很期待。”
“——对了,有个事情忘了说。当初那把枪,保险是拉开的,里面也有子弹。你没开枪,我确实有点失望;你心那么软,要真开了枪,你就永远都忘不掉我了,多好啊。”水户淡淡道:“不过现在看,这样也不错。因为枪就是一种,你只要拿它对着人发射过子弹,哪怕只有一颗,你就一辈子都甩不掉它的,那种东西。”
“他的血沾了我一身。我从没想过人能流那么多血。他一直在呕,一股一股地往上涌,他说,好冷,好冷。血明明那么热,他怎么会觉得冷呢。”
“我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在家。她看了我一眼就上楼了,和以前无数次我生病时一样。父亲嫌我懦弱——我想,他也许是对的。要是我没在射中敌人之后发呆,前辈本来是不用死的。”
“他是为了保护我才中的枪。我也是个杀人犯。”
“葬礼办得很隆重。他们说他们很惋惜。他们说他死得很有价值。他们让我带着他的那一份活下去。他们让我好好努力,替他报仇。”水户说着说着,冷笑了一声:“都是些屁话。人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价值不价值的。”
“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死的是他不是我?”
宫城握紧了水户的手:“那不是你的错。”
“那就是我的错!”水户争辩:“要不是我太激进,主动要求参加行动后还不断催人动手,要不是我愚蠢地幻想拿着枪的自己无所不能,要不是我在射中人之后发呆——”
“——可你那时候只有十三岁啊。”宫城再次打断他:“十三岁。”
水户顿了顿,有些急促的呼吸放缓了些许。
“总之,我十四岁的时候拿着枪从本家跑到了神奈川。十四岁,已经可以打临时工的年纪。然后我遇到了花道。你知道,花道明明是个那么好的人,可他也在到处打架,也在和危险的家伙们来往。我一开始跟着他,只是想把他和‘那些家伙们’隔开。再后来,花道喜欢上了篮球,我却被卷进漩涡。后面的事情应该就不用我再多说了。”
“父亲把我从美国叫回来的时候其实没受什么大伤,就是道上出了点事,想让我帮他一把,以后我就留在这边,接他的班。”水户的声音很疲惫:“如果我不同意,他就会拿薰和安娜开刀。”
“哈,死老头,怎么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了。”他有些烦躁地骂了句脏话:“妈的,明明看了新闻,一句也不问我的伤。哈……”
他像是意识到自己这样喋喋不休的抱怨有些失控,停了停,不自然地咳嗽了一下:“……对不起。最后还是给你的家人带来了危险。”
宫城没有说话。水户的家庭在他面前缓缓展开一副画卷,他目不暇接,又觉得意外地可以理解水户之前的很多言行了。
“我想,如果我们继续下去,这种危险不会消失。所以……”
“——那你将来打算做什么呢?”
被宫城打断的水户愣住了。宫城追问:“别说我的事情了,你自己呢?你是怎么想的?你当初和我结婚只是为了逃离这里吗?你将来是怎么打算的?要接你爸的班吗?”
水户的手仿佛被烫伤般蜷缩起来:“我确实伤害了你……”
“——我说的那些,你都没想过。对吧?”宫城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下了判断:“又转移话题,你真是个懦夫。”
水户看着他,眼里的光慢慢黯了下去。
“离婚?当然可以。反正也是你要结的。”宫城左右环顾,找到自己的衣服,套在头上站了起来:“我洗澡去了。”
袖子上传来了拉拽的力量,但不大。水户在他身后说:“……那,我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