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AM · 11 · 东京(中)

宫城迟疑地在他旁边坐下,揣度着他的语气:“你不喜欢这种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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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那天没出去。东京离神奈川并不远,他在出国前和家人特地去玩过一轮,什么景点都去过了,一个人故地重游也没什么意思。他在屋子里待不住,就在水户家的房子里闲逛。他们家的后院种了樱花,还有一座小池塘,里面养着锦鲤。这景致按理说是很美的,但宫城只感到了无聊。他努力想象小时候的水户在这里玩耍的样子,发现自己想象不出来。

水户这个人乍一看阳光又开朗,但熟悉起来后便会发现有很多被阴影笼罩的部分。宫城眼里的他几乎永远苍白得像一缕幽灵,一阵风就能吹散了似的。

但他第一次体验到被渴望,被抓获,被困住,竟然也是来自这样的人。

宫城把园子转得差不多,一个人吃了晚饭。饭菜很丰盛,他却没什么享受的心思,只是草草吃完就拿着篮球出了门。出门前他问水户家的人:“这附近哪有篮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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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空气没那么潮了,但野球场还是没什么人。宫城一个人在球场的灯下打够了练习量,靠着铁丝网喘匀了气。汗水顺着他的脸侧往下流,慢慢地溶入了空气之中。五月底的天已经开始热了,被汗浸透的衣服湿乎乎一团黏在宫城的皮肤上。他正拿毛巾擦着汗,忽而感觉背上一凉。

他转过脸,看见一身黑色西装的水户洋平。水户把一瓶矿泉水隔着铁丝网塞到他旁边。

宫城接了,问他:“怎么样了?”

“明天晚上守夜,后天举行葬礼,一切从简。”

宫城拧开瓶口,给自己灌了半瓶水进去:“或许我来的不是时候。”

“完全没有,你来得刚刚好。”水户看着他。路灯的黄色映在水户的眼里,让他的眼神凝成实体,宛如夜间灯塔射出的光,深深地、深深地钉入宫城的内心。宫城被他这样看着,打了个激灵;有什么东西弯弯绕绕,已经像毒液一样渗进了空气,凌迟着他的每一寸皮肤,让他下意识想要逃离。

宫城扒着铁丝网站了起来,手心蹭了一股锈味。

“明天晚上你来吗?”水户问他。

“我先洗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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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没带黑色的衣服。他的服饰配色向来是那种花里胡哨、恨不得把沉闷的东西全甩远的风格。所以他就算把行李箱刨了个底朝天,也没能翻出适合参加葬礼的服装,最后只好去敲水户的房门。

水户正瘫在床上发呆,宫城推门他也没什么反应,只在听完宫城的请求后随手一指:“去那边翻吧,我的衣服良田应该都能穿。”

即使有心理准备,宫城打开他的衣柜时还是感到了些许震惊。水户的衣服几乎全是黑白色系,款式也都是半正式的款。宫城想起在美国的时候水户也是这样,浑身只有三个无彩颜色。他有一天实在受不了,带着水户去逛商场,硬是按照自己的口味给人搭了几身衣服。十几套组合试下来,他不得不承认水户还是最适合黑白配色,服装造型还是从版型和款式上动心思比较好,最后只能气鼓鼓地拽着水户回了家。

“你适合参加葬礼的衣服还挺多。”宫城挑好了一套。

水户笑了一声,说话的声音近乎呢喃:“我确实一直盼着能参加一场葬礼。”

宫城没听清,他正忙着换衣服。他选的是一件带着点传统元素的衣服,系带随便缠了两圈后才意识到屋子里没有穿衣镜,只好去问水户:“你看看我这身。”

水户闻言翻了个身。宫城不自然地低下头。

“挺好看的。”水户说着,从床上爬起来。黑色的睡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骨架上。宫城眨了眨眼,意识到水户比自己上次见他又瘦了很多。他慢慢地走近宫城,拽了下系带,宫城的衣服一下子就散开了:“不是那么系的。”

“总之,就这套了?”宫城紧巴巴地说。

水户的手指勾着黑色的衣带,绕过宫城的腰身:“你那样不对。”

宫城被他圈在怀里,面上有些发热:“我老家那边确实不太有这种衣服。”他看着水户微微翘起的嘴角,下意识侧过脸问:“你心情很好?”

水户没否认,也没承认。他只是把下巴放到宫城的肩膀上,一点点收紧了手臂,直到两个人的身体都贴到一起。

“良田,我很想你。”

宫城本来要推他的手顿了顿,随后落到了他的发端,顺着脊背一路滑到他的腰:“你真的瘦了。”

两个人这么站了会儿,最终是水户开了口:“良田,你顶到我了。”

“啊,那还真……不是时候啊。”宫城有些狼狈地回应。

“这时候才刚刚好呢。”水户吻上他的颈侧,把他后续的拒绝都堵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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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做到很晚,随后一起洗了个澡。水户渐渐地变得有些萎靡。宫城拿花洒给他冲去头上的泡沫,问水户他在想什么。水户说想起之前看过的一本书,里面的男主人公因为在母亲死去后的夜晚和女友做爱,最后被陪审团判了死刑。

“当时有场案子。他被人认为不爱母亲,没有基本人性,道德败坏,所以一定是杀人凶手,最后被送上了刑场。”水户和他解释:“大概是这样。”

“没人会审判你的。”宫城隔着雾气说,声音被小小的浴室里的氤氲热气蒸出回声。

“怎么会没有呢?”水户的声音同样缥缈。

宫城想说,我就没有。但这种话说起来实在太亲昵,他只好把手放在水户的肩上:“只要你放过你自己,就没人能审判你。”

“那你呢?”水户从他的手里拿过花洒,“良田,你放过你自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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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白天睡了个好觉,随后宫城陪着水户守夜。水户在行礼时姿势做得很不标准,宫城在人群中听到了几声议论。第三天的白天,葬礼现场来了个黑衣男人,带了个巨大的花篮。他摆好礼物后,给水户递上一个厚厚的信封,随后离开了。宫城注意到,水户在男人出现时肢体的动作不太自然。

葬礼结束后水户就从前厅消失了。宫城找了两圈,最终在后院的池塘边找到他。

水户洋平坐在人工池塘的岸上,两只腿盘着,衣服上沾了泥,大腿上摊着一个信封和一张展开的信纸。宫城朝他走去时他抬起了头,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宫城这才看清他手里捏着的几张照片。是他来东京第一天进水户房间时和信封一起塞在怀里的那些。他蹲到水户旁边:“是那次公寓火灾学校办的葬礼。和这边挺不一样的,是吧?”

水户看了会儿照片,忽然问他:“看过信了吗?”

宫城摇头:“不是给你的吗?”

水户看向池塘:“她在信里告诉我,死了三个人。她还说感谢我的救命之恩,又说,和死亡擦肩而过才知道活着的珍惜,好好生活才是对得起死者的做法。”

宫城迟疑地在他旁边坐下,揣度着他的语气:“你不喜欢这种态度。”

“那些人又不是为了救她才死的。”水户拢好照片,塞进了信封:“他们和她本来就没什么关系。”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笑了笑:“要是我因为救她死了,她倒大可以在我的葬礼上说这些话。”

“……不管怎么说,人是会愧疚的吧。毕竟他们死去,而她活了下来。”

“所以,是她需要说那些话。”水户把信在大腿上展平,对折,又对折。宫城挠了挠头,听水户继续说:“我确实不喜欢这封信。这一切明明和我毫无关系,为什么非要说给我听?”

“可能是因为她喜欢你吧。”

水户把信纸叠成一架纸飞机,举了起来,瞄准似的闭上一边眼睛:“这和喜欢又有什么关系?”

宫城顿了顿。他一时被水户问住了。他自己喜欢别人时,是那种不会主动表白的类型,水户和自己同样,早就习惯于把喜欢淹没在沉默之海里。萨宾娜的喜欢和他们的喜欢,确实不是同一种东西。但宫城仍然试图替她解释:“你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有些话,你只想对他说,也有些话,你只想让他听。”

而他身旁这人之所以烦躁,是因为他不想被她需要。宫城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又有点高兴。

“这样啊。”水户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湖。一尾红色的锦鲤游过,午后阳光下的水面被偶尔上浮的气泡搅得流光溢彩。他忽而开口:“那个男人是我母亲的秘书,他是替我母亲来的。”他顿了顿:“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了。还以为今天能看到,结果她人还是没来。”

宫城握住了他的手,虽然他也不知道水户到底需不需要这样的安慰。

水户捏起装着照片的信封,冲宫城晃了晃:“你拍这些照片,除了我,还有想给谁看吗?”

水户的直觉从来准得可怕。那些照片确实是宫城拍的,也的确没想过给其他人看,所以他对水户摇了摇头: “我当时只是觉得,你不在蛮可惜的,想给你看看那边的葬礼是什么样子。”

“葬礼嘛,本质不都一样吗?”水户把信封收好,扔出了手中的纸飞机:“毕竟,那其实是活人才需要的仪式,和死者从来都没什么关系。”

那片洁白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最终安安稳稳降落在池塘的对面。着地的一瞬间,它便向一侧倒去,机翼染上了棕色,水痕浸入中缝,纸飞机便这样垮塌了。

宫城良田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宗太曾经教过自己一种特殊的折法,说是可以让纸飞机飞得又稳又远。可他的手边没有可以用来折的纸张,于是这灵光转瞬间便消逝在他的脑海里。他只好注视着水户丢出的那一架纸飞机,和水户一起看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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