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AM · 10 · 东京(上)

“好差不多了。”水户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多谢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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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睡得怎么样?”水户洋平一手搭在方向盘上,状似随意地问。

宫城良田坐在副驾驶上,闻着空气中的皮革味,皱了皱眉。雨水滴滴答答地敲在车上。他扭过身,把湿漉漉的黑伞扔向后座:“你觉得呢? ”

水户抿了抿嘴唇,看了眼后视镜:“路上很辛苦吧?车还要开一小时,你先睡会儿?”

此刻天空蒙蒙一片雾气,窗外蒙蒙一片水色。宫城看了一会儿窗户上水滴膨胀又下滑,和别的水滴相交后带着它一起坠落的循环光影,慢慢靠在窗户上,闭上了眼。没过多久,他的呼吸均匀了起来。

水户在等红灯时侧过头,在看到宫城的外套上深深浅浅的水痕后,打开了车里的暖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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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醒过来时他们已经停在了一座庭院前。庭院的地面上铺着白色的细沙,间或点缀着深灰色的怪石。院子里远远近近插着几株枯树,木板铺就的小径上还洇着一汪又一汪还没来得及入睡的残月。水户拿了后座的伞撑在宫城的头上,宫城一脚迈出车子,被湿湿凉凉的水汽糊了一脸。水户举着伞靠近了点,他们便成为彼此唯一的热源。

“几点了?”

“现在是六点半多一点。我先带你去房间,你可以修整一下,换个衣服什么的。早上八点吃饭,我会七点四十五去叫你。”

两个人的对话落进木板间的细缝,渗入泥土,归于无声。

水户带着宫城穿过深深的庭院,穿过长长的走廊,最后来到一间房门之前。他伸手推开了那扇门:“行李等会儿会有人送过来,我房间就在旁边,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他说完转身便走。宫城的目光落在他湿了半边的外套上,开了口:“水户?”

水户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怎么了?”

“你父亲……?”

水户这才回过头:“还在医院。”

他顿了顿,又说:“谢谢。”

宫城垂下头:“你的烧伤呢?”

“好差不多了。”水户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多谢担心。”

宫城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的面容和几年前午后那个朝自己伸手的面容重合。他摇了摇头,甩开了这幕幻象。那个时候的水户会蹭到自己的身边,说伤口还疼,然后向自己索要些东西(通常是一个吻,随后发展成别的什么)。他会走向自己,而非像现在这样,保持着某种距离。他说不出自己的感受,便只能报以沉默。

在这沉默被抻到令人难以忍受的长度之前,水户朝他点了点头,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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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的行李在 5 分钟后被穿着黑色西装的高大男人送了过来。他换了衣服,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只好又起身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个信封。

距离水户接到来自家里的电话飞回日本已经过了两个月。那两个月里宫城时常去他们之前住过的公寓遗址看,有一次遇到了萨宾娜。活泼的女生问他水户去哪了,宫城说,他啊,回日本了。萨宾娜说,那好吧。

火灾的起因是公寓里的住户用的插线板线路老化起火,最后统计出来死了三个宫城的校友,两男一女。学校里的同学自发举行了默哀仪式,宫城去了。白色的花镶满了那天的学校礼堂,钟声敲响后众人停止了交谈,纷纷低下头。他站在人群的外围,想了会儿宗太,想了会儿死去的人,最后兜兜转转又想到水户洋平。

默哀仪式结束后,死者家属和朋友依次发表了表达对死者的追忆和怀念的演讲。大意无非他们曾经是很好的人,但现在却因为意外离开了我们,最后祝福他们的肉体安息,祝福他们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幸福。现场一片啜泣声,宫城皱了皱眉,又想起一些往事。

他没在宫城宗太的葬礼上哭。事实上,从宫城宗太海难出事,到良田在车祸后回到山洞里前,宫城良田从没为宫城宗太掉过一滴眼泪。在葬礼上,他牵着宫城薰的手,给她递纸巾,但他收获的是一个惊恐的眼神,一句迟疑的询问,一声远处传来的、说他没有心的议论。只有小小的安娜抱着他的腿说,他们凭什么那么说,我明明听到了小良的心在哭,你只是把心关上了而已;再后来安娜会说,妈妈总有一天会懂你的,别灰心;再后来安娜会带妈妈来看比赛;再再后来,他决定主动离开安娜,也离开薰。

其实九岁的他不喜欢那些人对哭泣的态度。他觉得那些人只是举行一个仪式,哭一哭,然后就会把宗太送走——他们看起来太想把宗太送走了,宫城良田不想那样。他冥冥中觉得,如果自己哭了,那就意味着自己抛弃了宗太。所以他不哭。比起哭泣带来的情感释放的快感,他更想把所有的情绪都保存下来,这样宗太就留在那种情绪里,也就留在了他身边。

宫城在名为自我的监狱里面画地为牢,在无数个睁着眼睛的夜晚想,宗太,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他几乎就要恨上宗太,最后只是愤愤发誓自己绝不会哭。

在夜晚变得太过漫长后,他学会了去主动寻求一些常人难以接受的触感——为了铭记,也为了安心。他于是成为人们口中冷血、古怪又傲慢的小孩。九岁的他和人说不明白,搬家时候的他不会解释,十六岁的他也没有学会表达自我。

等他终于学会为自己辩护的时候,他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拒绝哭泣,忘记了宗太的声音,更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曾经那么用力地保持沉默。宗太离开得太早了,就像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就算再用心地保存,颜色也会失去光泽。宫城渐渐发现,比起宗太,那些他和水户一起生活的记忆碎片反而更清晰。郁金香和百合花过于浓郁的香气熏得他打了个喷嚏,勾起了他久远的回忆。他有些散漫地想,已经死去的人是闻不到这气味的(当然,也看不到这场面,更听不到他们的讲话),场面布置得这么隆重——

“宫城?”

一个女声打断了他的思索。

他抬眼,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萨宾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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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摩挲着手里的信封。这是萨宾娜托他帮忙转交给水户洋平的东西。宫城没来得及拒绝,萨宾娜把信封塞进他手里就走了。他不久后接到水户的电话,问他暑假什么安排。本来要去打工的,宫城说,但比赛成绩不错,他拿了奖金,所以打算回国看看家人。水户问他要不要顺便来东京住几天,放松一下,玩一玩。宫城这才知道水户那时候没住在神奈川。

水户对家人这个话题从来讳莫如深,在神奈川的公寓没有其他人居住的痕迹,宫城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也没猜测过什么。他想起水户回国和自己告别时给的解释是家人病重,有些迟疑地问,方便吗?

水户说,没什么不方便的。

宫城沉默了一会儿。水户的语气让他想起——自己在第二次昏倒后又醒来时,水户曾经问自己疼吗,而他当时的回答是,“没什么可疼的,我很好。”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墙壁,几乎可以确信当初自己是恨水户的。

室友早不知道又沉醉在哪个温柔乡,夜色被宿舍蓝色的窗帘遮去了不少,剩下的一点便爬进了墙上的时钟。宫城算了下时差,发现水户那边正是凌晨三点四十七。虽然他曾发过誓,再也不管水户的死活,但他在这种事情上从来都不是一个言而守信的人。

宫城应了声好。

这声好让他在凌晨五点多的时间里,坐在泛着潮气的竹席上,捏着手里的信封,心绪不定。他最终选择揣好信封站起来,去隔壁敲水户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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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没什么人,但宫城透过另一侧的窗子看到——后院里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正撑着一把伞。从他袖口中露出一截纹着花臂的胳膊。

水户没过多久就开了门,眼袋肿起,还穿着接宫城时的衣服。他扫了宫城一眼,没说什么,只让开了门。宫城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没什么特别想和水户说的话。

他进屋一眼就看到挂在墙壁上的武士刀。除此之外,水户的屋子没什么其他的装饰。水户给他倒了盏茶,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白色的热汽驱散了些许潮意,宫城不再去打量面前紫红色木头的桌子是什么材质,只是捧着浅青色的茶盏吹了一口:“没想到你家里是这样的。”

“是我父母的房子。”水户的语气很淡,补充似的说道:“我在这住了十四年,也没有住得很习惯。”

宫城点点头。他有点想说不是住得习不习惯的事情,是他自己睡眠有问题。但他这毛病水户肯定知道,没必要再拿出来再讲,他便没接茬。两人同时沉默了。

屋子外面淅淅沥沥,屋子里面滴滴答答。水户坐在宫城对面,宫城隔着白烟看水户,看着看着,忽然就觉得两片眼皮有点打架,像是有股引力似的,无法控制地往一处贴。他勉强撑住它们,问水户:“你是打算直接熬到天亮吗?不睡了?”

水户笑了:“是良田你先主动找过来的,现在问我睡不睡?”

宫城把茶放下,打了个哈欠站起来了:“怎么,不行吗?”

“不,没什么不好的。”

宫城只觉得从葬礼以来一直绷紧着的什么东西——慢慢松开了。此刻他一步也不想多走,只慢慢地挪到了水户的床边,躺了上去:“我先睡会儿。”

“好。”他朦朦胧胧中听到水户的声音说:“我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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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日光打在身上,他爬起来看了眼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

水户不在房间里,宫城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睡衣。他迷茫地推开门,发现门口站着一个黑色西装的壮汉:“水户……洋平,他去哪了?”

“老爷上午在医院去世了,少爷在那边处理相关的事情。他让我跟您转告一声,有什么需要和我说就行,我会帮您办的。您要是想去什么地方我可以帮您预订,或者您有什么别的——”

“我饿了。”宫城打断他的话,并且觉得自己最近参加的葬礼有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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