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AM · 9 · 洛杉矶(终)
“有一件事,你明白,我也明白:爱不是可以这样讨价还价的东西,不是吗?”
他们的聊天记录就停在那里,之后再没有联系。宫城学校宿舍的室友是一位几乎天天夜不归宿的风流浪子,他经常得以独占整个宿舍房间的夜晚,用来对着天花板发呆。生活突然空闲了下来:没了学习小组,没了通勤,没了约炮,周末也不太用出门。宫城就像一个突然被松开的、经历了长时间被撑紧的橡皮筋,一时间无所适从。他觉得这很新奇,水户洋平并不是一个吵闹的人,他本不觉得自己会因为失去他而感到空虚。
但他也没有太多地思考这些事情,毕竟多出来的时间最后大多被他消耗在了球场上。
他做的梦少了很多,睡得也不错,甚至在球场上表现得越来越好:一场比赛他也能上场十多分钟了。学校那边不再询问他的状态,一切都稳定下来,一切也都在变好。
一切都在变好。
在他已经很少做了的那些梦里,他不再在礁石上遇到任何人。一开始他不太适应,会在岸边站一会儿,任海风吹过自己的脸。梦里天空不再是一片赭红,他可以看到太阳渐渐从海岸线升起,照亮那块礁石的样子。他很难过,因为礁石上空空如也;他也很高兴,同样因为礁石上空空如也。
——可他为什么还会回到那里呢?
宫城从梦中醒来时,往往会对着雪白的天花板陷入沉思。
明明一切都在变好,不是吗?
学校食堂的饭比较贵,也没有家里的健康,更没有家里的好吃。但不用洗盘子总是好的,不用把冷掉的食物放进随便什么容器加热是好的;突然下雨时不用跑很远,就可以快点回到住处,把衣服收起来,是好的;有立式书柜、一张单独的书桌和面积更大的阳台当然也是好的;可以直接在宿舍楼里做重量训练,而非只能在小小一片的瑜伽垫上做几个固定的动作更是好的。虽然有人记住自己爱吃的东西,会给自己送自己喜欢的衣服,替自己关注喜欢的乐队巡演信息是好的——但是自由是最好的。
一切当然在变好。
只是宫城走在路上时,偶尔会突然有一种被晒化了的幻觉。视野里的一切事物都在下滑,耳朵会在一阵尖锐的嗡鸣声中失聪,他只能伫立在原地,直到窒息感再次把他的灵魂拉回躯壳之内。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在心里,几乎就要把他压垮。
然后他会想起水户洋平。
宫城良田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去想水户洋平。在刚搬出来的那段日子里,他确实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哪天就听到了水户生命垂危的消息;但他转念又会想,和自己有什么相干呢,这明明只是水户自己的人生选择。
日子便也一天天地过去,直到有一天他听到同学们讨论说,学校附近的一座公寓起火了。彼时春天已经来临,阳光随着天气一起变暖,隔着玻璃打在宫城身上时,他几乎觉得身上要起火。那两个讨论的学生走在他前面,下课的高峰期楼梯间总是人头攒动。宫城稍稍放慢了脚步,听到他们说的失事公寓名字心念一动,随即又嫌弃自己的立场不够坚定。可当他听到那两人说有亚裔烧伤时,他几乎是逃跑般地从那两人身旁挤走了。
那一晚他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在凌晨三点多才入睡,又再次做了梦。梦里他站上了那颗礁石,浪头前仆后继地拍在礁石上,碎成白色的飞沫,逸散在空中。几乎是直觉般地,他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也几乎是直觉般地,他知道那是水户洋平。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他不该在这里的,宫城惊醒的时候想。
他在床上躺到了七点多,随后起床洗漱穿好衣服。学生休息室里开着电视,宫城路过时正看到早间新闻在报导前一天学校附近发生的火灾。屏幕上一个五官有些熟悉的女生正对着镜头流泪,宫城定睛一看,发现正是上学期还在同个学习小组一起做小组作业的女生——萨宾娜。她的情绪看起来还算稳定,面对女记者的提问可以不算流畅,但仍然清晰地给出答案。她说她本来是在拜访一个朋友的,不小心在屋子里睡着了。起火的时候那个朋友正在外面买东西,为了救她特意又冲进了楼里。她那时已经没意识了,是那个朋友架着她下的楼。那人身上被烧伤了不少,下楼后就昏迷了,到现在也还没醒过来。她自己倒是呼吸了一会儿新鲜空气就好了。
记者说,哇,那等她醒来,你一定要好好谢谢她啊。
萨宾娜说,不是她,是他。
记者说,抱歉,听你的描述以为你朋友个子不高力气也不算大。
萨宾娜说,哦,那确实。他叫水户洋平,是个日本人。
宫城良田站在医院楼下,把脑袋往卫衣里缩了缩,想,我就看一眼。我看他一眼就走,他没醒,他不会知道的,我不是担心他,我就是确认一下。
他像念咒语似的把这段话在心底反复念了几遍,这才推开了医院的门,问前台那个显然是刚上班的护士:“请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位叫做水户洋平的病人?应该是最近刚送过来的。”
“您和病人的关系是?”
宫城迟疑了一会儿,从衣服的兜里掏出准备好的复印件:“我是他的……伴侣。”
萨宾娜手头比较宽裕,替水户垫付了救护车的钱和医药费,还让他住了单人病房。宫城本来只是打算问问消息,在病房外隔着玻璃看一眼就走的,但单人病房的隐私保护做得很好,宫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护士推进了门。水户洋平躺在床上,闭着眼。护士说你来得正好,病人理论上只是吸入了过多有害气体,到现在还醒不过来属于异常情况,如果他到了下午还不醒,晚上我们就要准备启动急救程序了,你签个字吧,万一有意外呢。说完她把一叠纸塞到宫城手里,关上门就走了。
那几张纸在宫城的手里瞬间变得有如千斤重。他捏着纸走到水户的床前,一屁股坐下。水户躺在床上,神情安恬,形容宁静。宫城细细地打量着自己有一段时间没见了的人,发现他比自己上次见面又清减了些。应该是没好好吃饭,加上工作什么的……宫城看着看着,心中忽而生出一种怨怼: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救人呢。对其他人那么好,就只揪着我一个人薅——就连要去死都不能一个人安安静静死远点,非要做这种事,还要上新闻,还偏偏让我看到。你这家伙真是——
“混蛋……”
他低声骂了一句,有些惊异地发现自己的眼前已经看不清了,连忙用手背抹了两下。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这下泪水却怎么停都停不下来,从他的指缝间漫出来。
另一个人的体温,盖住了他捏着手术知情同意书的右手。
他听见水户带着柔和笑意的嘶哑声线:“我还以为前辈不会来。”
宫城撇过头去:“我又不是铁石心肠,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水户的声音还是哑的:“我什么样?”
他的声音太哑了,像砂纸搓过木头的响动。宫城听不下去,从旁边的桌子上给他倒了杯水。水户缓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宫城在他的腰下面垫了个枕头,看他用用苍白的手指接过了纸杯,喝完了,又把空纸杯还给自己。两人的指尖相触的片刻,宫城颤了颤,又给他倒了杯水。眼泪倒是没再流。
水户喝了四杯水才不渴,宫城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抿了抿嘴唇。他想问问水户过得怎么样,但一转念,自己也不想知道答案,就觉得算了。一句话到了嘴边硬生生转了个弯:“你……唉,你,那时候到底怎么想的?”
水户本来看着宫城,听到这句话低下了头,十指交握在一起:“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良田。”他挠了挠脖子:“我知道良田喜欢的菜和口味,我知道良田喜欢哪种风格的衣服,我知道你喜欢的乐队,和钟爱的设计师品牌。我以为这就够了,这就足够让你爱上我——可是我错了。我想……我还不是不够了解前辈。我知道前辈是那种宁愿自己死去也不想爱自己的人受伤的人,我想了解那种心情。还有,前辈那种不想一个人死的心情,我也想明白。”
“我有太多不懂的东西了。”
“可是,前辈,我并不是铁石心肠。”
宫城良田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捏着手里的一次性纸杯:“那你懂了吗?”
水户抠着手指。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很是茫然:“我架着她出来的时候,眼前飘着一团粉色的云。我看到人们担心的脸,忽然觉得心里酸酸涨涨的……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和花道一块玩的时候。我应该是看到了樱花——总之,那一刻,我很幸福,我觉得我可以爱她,爱她旁边的人,爱我见到的每一个人。我一瞬间觉得我可以原谅所有人——任何人——哪怕是我的爸爸妈妈。”
这是水户第一次和宫城提起他的家庭,而宫城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于是只好沉默。
“我想,我总是会爱上自己照顾过的人。”水户低着头,一滴晶莹的东西掉在他的手背上——宫城看清了,那是眼泪。
“前辈,为什么你不能爱上我呢?”
宫城无法动弹。水户低着头靠着墙,房间没开灯,春日的晨光从窗户外打进来,把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宫城看着他,忽然想起多年前曾经躺在病床上打着石膏的自己。他那一瞬间好像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水户明明几乎完全弄不懂他,却总能在一些时刻说出他想听的话。
“洋平,你为什么要哭呢?”
水户闻言抬头看了过来。他脸上的泪痕太过清晰,反射出的光芒让宫城再也无法否认它的存在。
“我不知道,前辈,我不知道……我只是很痛,很痛——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我一直觉得我马上就死了,只是永远都死不掉。我小时候就从来没有人管。我见过其他小孩生病的样子,我可以保证,我一定是最懂事的那个,最省心的那个。他们说大家都喜欢那样的孩子。我照顾花道的时候会想,如果我的父母,哪怕,哪怕照顾过我一次,他们都一定会喜欢上我的。可是他们从来都没有来看过我,一次都没有。他们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不知道我喜欢的颜色。不知道我曾经为了讨他们喜欢做过什么——他们甚至不知道我多大了,我上几年级。”
“我不喜欢他们。我想从他们身边逃开。我想让他们注意到我不在……虽然现在看起来,最后这一点也失败了。我来美国这么久,他们根本没找过我。”
“说白了,我只是想要一次……机会。”
宫城静静地坐着。水户的话语宛如一滴血液滴入一碗清水,红色在宫城的耳边蔓延开来。他想起水户总是瞥向电话机的目光,想起他坚持用自己工资交的通讯费用,想起他计算时差时,那种烂熟于心的姿态。宫城望着他,深深地望着他,只觉得肝肠寸断。
他完全明白了,水户对自己说过的话,都是他自己最想听到的话。“你是特别的”,“我想让你过得舒服一点”,“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水户照顾宫城,记住宫城的喜好,对宫城说自己最想听到的话。总而言之,水户在用他自己最想被爱的方式来爱宫城。而他之所以来美国后对宫城藏着伤口,是因为他习惯了在家庭关系里扮演“懂事”和“省心”,他认为这样可以换来爱。
宫城同时清晰地明白了另一件事,而这件事让他更加难过——在美国,在水户在自己身边的这段时间里,水户可能从未感到过幸福。
如果他真的幸福,为什么要去做危险的事情?为什么要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上班?或许水户一直在祈祷死亡的到来。青年与死亡的关系从来比人们料想的要近,宫城自己也曾多次直面死神,每次几乎都掉了半条命。他慢慢走到水户的旁边,站定了。他有很多想说,比如你辛苦了,比如别太在意那些不爱你的人,比如真正去找点让你幸福的事来做吧。
“洋平。”宫城最终唤他的名字,捧起他的脸:“如果你真的这么想,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叫花道来照顾你呢?”
水户的嘴唇颤抖起来,却没能说出什么。
“有一件事,你明白,我也明白——爱本来就不是可以这样讨价还价的东西,不是吗?”
水户洋平打开了宫城良田的手,第一次在他面前放声大哭。
宫城很难说那一刻自己是快意多一些,还是心痛多一些。或许都有,也或许都没有。他只是感到一丝茫然,还有一丝宽慰:原来你也是这样的,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活在如此残酷的世界里。
真是太好了。
“我果然,还是希望你活着。”
他拍了拍水户的头。
他曾经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思考,自己为什么会答应水户洋平荒唐的计划。他现在想,他可能是一个人在旷野里走了太久,太寂寞了。有个无处可去的人和他说,带我走吧,而他太需要一个同伴。水户用自己排遣不被爱的绝望,而自己用水户排遣面对死亡的寂寞。可惜,两个人互舔伤口是不能叫爱的,因为人不会在那样的时刻中获得幸福。
那什么才可以叫爱呢?
宫城一边照顾伤病的水户,一边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有过一些经验,他照顾起人来十分得心应手。
水户依旧是个令人省心的病人,除了偶尔会对着天花板发呆。萨宾娜来拜访过几次,宫城避开了她。有时他看着空荡荡的走廊会想,是不是他们应该离婚,是不是水户根本就不应该在这里。可水户能去哪呢?他们能去哪呢?
没等他想明白,水户自己已经给出了答案。
那天宫城从学校过来,发现水户不在病房。他慌了神,抓着走廊里的路人就问什么情况,一路跑到走廊尽头的电话机旁。水户正拿着话筒和人聊天,神情并不轻松。
不久后他挂了电话,转向了宫城:“我家里来了电话。他们看到了新闻。”
宫城顿了一下:“恭喜?”毕竟是他期待已久的东西。
“我的父亲出了意外。他们让我马上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