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AM · 8 · 洛杉矶(下)
他问:如果我在拿着枪的那个晚上说我爱你,你会放过我吗?
宫城良田用凉水洗了把脸,看着镜中的自己。现在是凌晨两点十四分,距离他出酒店门已经过了三十多分钟。厕所惨白的光线打在他不算白皙的皮肤上,透出某种幽异的绿色。他的脖子上多了一圈发青的手印,身上的各种痕迹也算得上惨不忍睹。某种麻痹般的震颤还在他的大脑里回荡,在他被压得十分紧实的大脑内震开一条缝隙,让他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洗手池的水面荡漾着些白色泡沫,宫城看着两人买的成套刷牙杯,心中隐隐浮现出的愧疚随着水一起流入了下水道。
那天晚上他难得地睡得很沉,没被水户开门的“吱呀”声,地面上拖鞋蹭过地板时轻微的“嘎吱”声,或者水户洗澡时热水器发出的轰鸣吵醒——并不是说水户很吵,事实上,水户每次都有放轻动作。但他们合租的房子实在不算大,四十来平的房子去掉厨房、厕所、餐桌、阳台和两间只放得下床垫的卧室后就没什么空地了,所以宫城昏沉的大脑总能在那个时间变得该死的清明。更令人惊喜的是,他也没有做噩梦,虽然第二天起来时身上还在疼,大脑却很活跃。他随后度过了一个精力充沛的白天,训练时的状态也比平时好了一截。萨宾娜在告白失败后不太想来宫城那边,学习小组换了约见的地点。
宫城第二天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水户不在家,他松了口气。
那周他又去了两次酒吧,意料中的,虽然偶尔还做噩梦,但睡眠真的改善了不少。
周末两个人还是照常清扫、购物和看 VCD——当手里的钱不多的时候人能享受的娱乐也多不了。电影结束时水户洋平的手放在了宫城良田的腰上,宫城转过头和他对视,两个人平时分房睡,做爱一般都在沙发上做(床单洗起来太麻烦)。水户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宫城把手盖在他的手背上,听他问:“这周很忙吗?”
屏幕上播放着制作人员名单,宫城看着低矮的天花板,只觉得那团白色向自己砸了过来,太矮了,太窄了,也太小了。这个空间让他逃无可逃,囚笼一样罩住了他。他心头忽而漾起一股难以言说也没有指定朝向的厌恶,于是推开了水户的手,转过脸,往后一拱,倚在沙发靠背上:“谁让你拒绝了萨宾娜,她都不想过来了。”
“你不介意吗?”
“我有什么可介意的?”
宫城能感到水户投过来的眼神,竭力控制住了自己转过去与他对视的冲动。这样才是公平的,他想。我们之间根本没必要有那些多余的——
水户看了他一会儿,站了起来。
“你黑眼圈变轻了,这周睡得不错?”
制作人员名单播完后,电视机“啪”的一声变成蓝屏。
“那我回去睡了,晚安。”
水户轻飘飘地丢下这句话,回自己屋了。
宫城打开 VCR,把碟片取了出来。掌中的圆盘还在发热,某种不算难闻的味道在空气中散开。他把盘放回去时忽然注意到一角白色。挪开一叠叠的 VCD 塑料盒后,藏在它们下面的、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信封和明信片得以见到天日。宫城抽出一张明信片,翻到背面,看到了樱木花道的笔迹。
宫城把一切都收好后开了窗户;初秋的晚风拂过他的面颊,些许的凉意从他的脊椎爬了上来,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宫城开始出入一些特殊的场所。身体上的疼痛能让他获得片刻心灵的安宁,他觉得这是很公平的交易,唯一的问题是人会对疼痛产生耐受。偶尔,在一些窒息太久的时刻,他会想起水户在学校的天台对自己说过的话。他会想,你骗人。人当然可以习惯疼痛,只要你真心想要拥抱它,你就不会习惯不了。不要抗拒,沉下去、再沉下去。疼痛是很公平的事情,你只要沉得足够深,你就能在一片黑暗中——找到自己想要的随便什么东西。
那是一片他很熟悉的黑暗,一片他曾经去过,还以为自己早就爬出来了的深渊。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掉下来的,亦或是他从未爬出去过?总之他回到了这里,孤身一人。这里没什么不好:在这里,他会感到安心,也能积攒起继续向下走的力气。他只是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没有人该在这里。
唯一让他感到宽慰的是,自己也骗了水户,所以水户骗他回来,这一切都很公平。
肉体上的余裕往往带来精神上的不振,宫城不得不主动寻找愿意让他更痛的人。这个循环当然不算健康,宫城在钢丝上一路走了两个月,终于在圣诞节的前夕倒在了训练场上。
他再睁眼时人已经躺在了家里。
“你晕倒了。校医那边说好好休息就行。”水户解释着,递给他一杯水,又伸手给他腰下面塞了个枕头。
宫城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着睡衣。
“想吃什么?我老板去和家人过圣诞节了,酒吧不营业。”
宫城想了想,最后说:“味增汤。”
宫城只是虚弱,身上没什么特别严重的病。水户照顾他,宫城的身体就迅速恢复了,只是睡眠又开始大出问题。水户的工作决定了他异于常人的作息;虽然他为了照顾病人勉强把生物钟调正常了,宫城还是在凌晨的厕所门口撞上了他。
水户看了看宫城身上的羽绒服和厚运动裤:“良田,膝盖好透了?要不先别出去?”
水户知道了,这是宫城的第一反应。他那几天没让水户帮自己洗澡,所以唯一暴露的环节是:那天的衣服是水户帮忙换的。总之,水户洋平全知道了。一种巨大的惶惑忽然充盈在心头,宫城就再也无法向前迈出一步。
“你……什么时候?”
水户看着他,其实暗中他们看不清彼此的神色,但宫城可以确信水户在看自己。
“没关系的,良田。”水户的声音朦朦胧胧听不真切:“你不必介意。”
圣诞节后宫城顶着疲惫的精神回到了球队——寒假学校有组织篮球冬令营,宫城去当助教挣外快。之前的学期早就结束了,没了学习小组当借口,宫城还是避着水户。水户也没什么表示,两人便维持着一种脆弱的默契。
宫城还是时常做梦,梦见自己在夜幕时分来到冲绳的海岸边。梦里的天空永远是玫瑰红色,一块礁石突兀地伫立于此。每次宫城来,礁石上都会坐着一个人。
很多时候他会看见宗太,宗太会叹着气说,怎么又回到这里来了。良田说,想你了。宗太说,不,你是因为不想见我才会到这里来的。有时候他会看见自己,还缠着绷带打着石膏,坐在礁石上的样子甚至显得有些滑稽。坐着的他像和老朋友聊天一样和站着的自己打招呼,说你还在这里啊。他就会说,不是你自己不想走的吗。那个人就笑,说,是啊,我要给你点教训啊,谁让你总想丢下我呢。
偶尔,非常偶尔,他会遇到水户洋平。宫城说,你怎么也追过来了。水户说,我本来就在这里,和你一样。宫城说你不该在这里。水户说,也许吧,但我觉得你更不应该在这里。
那些人说完话就会推一下宫城,宫城便向后跌入海水,一个激灵就清醒过来了。
梦醒后宫城常常觉得疲惫。他说不明白是哪里累到了。或许是租的房子太小,或许是黑色的天空太过压抑,宫城总觉得自己的生命力正一点一点被吞噬。他清晰地意识到精神的不支,思来想去辗转反侧的结果是故态复萌,他再次在夜晚推开一扇扇不同的门,又带着纵横交错的伤痕在凌晨回到家里。太阳下没什么新鲜事,他第二次晕倒在了家门口,第三次倒在了图书馆里。最后这次,连学校都发来了邮件,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宫城理解这一举措背后的意味,美国的大学对留学生远没有他们宣称的那么友好,宫城听说过去看了医生确诊开药后被校方委婉劝退的例子。抑郁?焦虑?人可以有这些情绪,但人不能生病。这封邮件既是援手,也是威胁。
水户如往常一样无言地照顾他,但在周末时打破了他们之间长久的沉默。“良田。”水户握着他的手用了力气,“我不会说不要再去,但……你到底想要什么,能不能说说?我也可以帮你的。”
宫城下意识冷笑,我想要什么,你要不猜猜看?
水户的手从宫城的手搭上他的腰:“良田喜欢痛一些的吗?我可以帮你——”
他话没说完便被宫城推开。宫城欠过身子,打开了灯,于是夜晚的客厅灯火通明,所有的情绪都无所遁形。
“水户,”宫城在沙发上慢慢坐直。“你没明白,”他的目光掠过水户的脸,飘到茶几桌面打开的塑料 VCD 盒上,“我确实需要帮助。但我之所以每晚都跑出去,恰恰是因为,谁来帮我都可以——那个人唯独不能是你。”
水户的目光开始摇曳,宫城狠了心扭过头不去看他。
“为什么?”水户的语气很平,但宫城听出了其中并不轻松的部分:“我们不是结了婚吗?我们不是家人吗?家人彼此爱护,互相帮助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水户说到“家人”,宫城的神经猛地一跳。家人,家人,宫城咀嚼这个词。宫城京介,宫城薰,宫城宗太,宫城安娜。彼此爱护,互相帮助——多么漂亮的说辞,宫城几乎就要为他鼓掌,也几乎就要冷笑出声。那一瞬间巨浪决然地拍打在他心岸的沙滩上,气势汹汹,义无反顾。他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这种情绪,一时间只觉得陌生。可那情绪却并不等待他接受自己,只是在他四肢里流窜。宫城无法控制住它,只能惊恐万分又畅快万分地任那一团融化的岩浆从口中喷射出来:“啊,是,可能吧。”
“但是,水户呀,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可不是你的家人啊?”
“我和你结婚,可不是因为我爱你啊?”
“我只是不想看你死掉而已。”
水户的脸色随着他的每句话下沉——他的面部线条在放松时很柔软,甚至带着某种天真的英气,但在紧张时就会展露出某种攻击性。客厅的白炽灯给他的面容敷了一层冷白,整个人在光下便显得格外绝情。他张开嘴,轻声问:“可是,那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两个人目光相接。
其实宫城更喜欢这样的他。水户的笑时常让他觉得虚假,水户的沉默是权衡状态下展示出的蛰伏姿态,水户的照顾在他眼里总带着某种退让,又因此产生出某种胁迫的意味——水户太聪明了,而宫城已经厌倦了陪他玩虚与委蛇的游戏。他宁愿水户告诉自己他最真实的想法,他宁愿水户对自己展示他最真实的一面。不要那些温情脉脉的话语,忘记曾经落在脸颊上的手指温度,也丢开无数周六在沙发前依偎在一起的夜晚。毕竟,他们本来就不该有那些时刻;毕竟,水户洋平说到底,是一个薄恩寡幸的人。
水户的举措偶尔会让他有被爱的错觉,但如果水户真的对他是“那种”爱情,他根本不会等到现在才来问这些问题。他应当质问自己为什么不介意萨宾娜的表白,他应当质问自己为什么夜不归宿,他应当在第一次晕倒后就开始介入,而不是等到学生签证受威胁才来问。宫城只觉得眼前一片清明——或许,对于水户来说,爱不爱确实不重要。
“——我第一次去靶场的时候,他们教完我装弹,告诉我,枪一定要拉上保险,要用的时候再拉开。我那时候突然想起来,当初,你好像根本没拉保险。”宫城的语气平缓下来,像一团蓝色的火焰:“我猜,那把枪里,甚至连子弹都没有?”
水户面色如冰,但语气仍然八风不动:“这重要吗?”
“水户洋平!”宫城良田很少叫他全名,但他现在叫了,还是站起来叫的:“我知道你喜欢谁,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没选择他,我不是傻子。”
水户仰着脸看着他,脸上竟然漾出一道镰刀一样的笑纹,近乎天真,又带着许多残忍:“所以,这重要吗?”
宫城良田无法忍受那个笑。那比他见过的所有水户洋平的笑都来得真实,却又带着某种自决的意味。他不喜欢它,只想打散它。宫城的手比脑子动作快,在他本人反应过来之前,“啪”的一声,水户已经被他扇下沙发。
“对我来说很重要!”
水户爬起来,印着手印的脸上仍然挂着那个令宫城不快的笑容。“那你要怎么办呢?良田,你是想抛开我吗?”他说着,慢慢爬向宫城,最终在宫城的膝畔停下,抓住人的手腕一个使力,就把宫城拽进了自己怀里。随后他牵着宫城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听到了吗?良田。这是因你才跳动的心脏。是你让我活下来的,是你逼我活下来的,你不可以甩开我。”砰、砰、砰,宫城感受着手下这具躯体的心跳。他听水户发出可怖的宣誓:“我活着,这就是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事,因为这是良田你对我的期望。难道我错了?难道对良田来说,这件事其实不重要?”
“你也不用吃其他人的醋。”水户死死地按着宫城的手:“我没了花道可以活,但是我没了良田,是真的会死。”
宫城看了过去,水户仍然笑着,眼中荡着一层水光,眼底却仍是一片泰然自若。仿佛笃定了宫城的态度,仿佛笃定了自己的这番话的效果,仿佛笃定了两个人的结局。这种笃定让宫城压抑不住来自心底的情绪,只想彻底撕碎他的这份淡然。
“你知道吗,水户,”他捏住水户的手腕拿开他的手,甩了甩自己的胳膊,轻轻说,“人如果想活着,没有谁是离了谁活不了的。”
“家人?我以为一个家庭没有爸爸就塌了,但我们活下来了。我以为没有哥哥我会垮掉,但我还在打篮球。我刚上飞机的时候想到,之后的日子里再也不会有和薰和安娜那么长时间的相处了,那一刻我几乎死过去。但我现在还在这里。我还在呼吸。我还活着。”
“水户洋平,”宫城从他的腿上站起来,再次重复,“人如果想活着,没有谁是离了谁活不了的。”
水户的神情有些动摇,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宫城的手,像是想要争辩什么:“可是,前辈,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没有你那么想活着?”
宫城笑了。这是他很长时间以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他一根一根地掰开了水户的手:“这重要吗?”
水户的脸变得雪白。
“水户洋平,我确实不想看着你死。但如果你活下来的代价是我的自由,那我觉得我们还是算了吧。”他看着水户,第一次觉得畅快:“我想好了。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和你来往了。你明天,就算死在这栋房子里,我也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水户脸上所有的神情都敛去了,不管是笃定还是残忍还是天真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白。宫城从未见过这样的水户,只觉得他靠在茶几上的姿态显出了某种脆弱。
“良田,”他轻声说,“我今天没想闹成这样的。我只是……不想看着你死掉。”
宫城没说话,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在第二天拉着行李箱出了门。宫城当初和水户合租是为了省钱,但其实他们本没必要住一起。在搬进学校宿舍的第三天,宫城收到了水户的短信:“如果我那天说我爱你,你会不会多在意我一点呢?”
宫城想了想,不得不承认水户还是很了解自己的。他确实是那种不想辜负任何善意的人,遑论那个人还爱他。
但他最终只回了一句话。他问:如果我在拿着枪的那个晚上说我爱你,你会放过我吗?
水户没再给他发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