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AM · 7 · 洛杉矶(中)

“睡不着?要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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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宫城。”女孩抱着书靠在门框边,金色的马尾闪闪发亮。一个月过去了,宫城和水户的生活也稳定了下来。平时他们碰不上,但水户会在冰箱里留宫城的饭。周末两个人就一起打扫房间,出门购物,看电影,然后做爱。宫城想着周末的安排,对她点点头:“嘿,萨宾娜。”

学习小组刚刚做完月进度的汇报,几个人站在走廊上,萨宾娜一手搭上宫城的肩:“等会儿有安排吗?我们打算去喝一杯,一起来?卡尔捎我们过去。”

宫城其实本来有别的安排。他过了一遍月度账单,发现水户坚持要求保留的电话服务两人平时基本就没怎么用过,想找水户商量商量,停掉这个服务,不然套餐费也挺贵。他平时碰不上水户,而那晚宫城恰巧没有训练,是个谈话的好时机。但他又不太想和水户聊这个,因为他有预感,那场对话会有点私人,所以最后他朝萨宾娜点了点头:“成啊。”

卡尔的车并不算新,宫城拉开车门时感觉轴有点松了。他撑着下巴看着路景,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不对——车一路往北边开,街景正迅速衰败下来。宫城的脸色变了:“我们不在学校周围喝吗?”

“哦,”驾驶位的男生回过头来,“萨宾娜说想去个新地方。学校周围的酒吧都太无聊了。”

宫城从车上下来时才真正意识到不妙,这块区域在城里出了名的治安不好。路灯坏了,只有店门口招牌上画着露骨图案的劣质荧光灯闪烁着刺眼的光。砖制的地面裂开了缝,吵闹的音乐轰击着酒吧的墙面。街对面的长椅上躺着一团灰影,似乎马上就要渗进黑色里,看不真切。

“我们——”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萨宾娜——也就是小组里面的金发女生,越过他推开了酒吧的门。那一瞬间从缝隙里逃出的音乐震得宫城心脏发颤。

卡尔是个派对狂欢者,他饶有兴致地跟了上去:“今晚看起来会很有意思。”

其他几个成员也进去了,宫城咬了咬牙,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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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池里的肉体扭动着,沤出一股潮热的汗气,宫城找不到同伴,也无意加入人群,只能艰难地从侧边挤出一条通道,走到吧台旁边时才终于喘了口气。调酒师穿得很随意,挽起的胳膊上纹满了各种图案。他给宫城递过菜单,宫城看都没看,和他要了杯柠檬汽水。酒保笑着说:“乖孩子到我们这做什么?”宫城摇了摇头,说自己酒精过敏,陪朋友来的。他说话间愣了愣,忽然注意到吧台的一边有个熟悉的身影。

萨宾娜脱了自己的格子衫外套,露出被短吊带上衣堪堪盖住的匀称躯体和光滑皮肤;她的衬衫系在腰间,正勾勒出腰肢的曲线。

他正看着,肩上忽然搭上来一只手:“很正吧?萨宾娜的狩猎模式。”

那是卡尔的声音,宫城没回过去看,只是点了点头。不过他倒不是在看萨宾娜——他看的是萨宾娜对面的男人,个子不算高,但那身形和步态宫城都太过熟悉,以致于他不得不对萨宾娜心生敬佩:行动力真强啊。

男人和没和萨宾娜说几句话就往吧台走,一抬头和宫城对上视线。宫城举着柠檬水朝他晃了晃,随后转回去,打算和酒保点杯威士忌请水户喝。酒保往他这边凑了凑,把菜单递了过来——

“砰!”

一声巨响,音乐停止了,酒吧里陷入短暂的寂静,随后人群爆发了尖叫。尖叫声和酒吧的震天音乐混在一起,宫城头晕目眩,只觉得眼前被一片红色糊住,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他抬起手,抹了两下眼睛,这才发现刚刚还在给自己递菜单的酒保已经倒在血泊中——那人的半个脑子都消失了,背后的酒柜里酒液正汩汩流下。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静止了。宫城突然感到和世界切断了联系:他动了动手指,却摸不到任何物体;他吸了吸鼻子,却闻不到任何味道;他张开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响。

他视线里只有水户推开人群,朝着自己跑过来的模样。水户面色焦急,唇瓣开开合合,宫城猜他可能想问自己什么,可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像沉入了深海,无法动弹。冷,好冷——

水户弯下身子,趴在柜台上够了够,随后甩出几张纸巾。

他用纸巾抹了抹宫城的脸,某种热度隔着纸巾传递了过来,像阳光穿过海水般抚上脸颊。宫城猛地一哆嗦,又听到水户的声音穿过迷雾落在他的耳边:“先擦擦。我去看看。”

他张嘴,这下成功地发出了声音:“好……”

世界就此按下播放键,时间终于恢复流动。宫城这下闻到了空气里的血腥气和浓郁的硝烟味,他呆呆地搓了搓手,这才意识到水户在自己手里塞了一摞餐巾纸。店里的音乐已经停了,水户扬起声调,用一种富有穿透性的音色大声宣布:“各位客人,由于发生了突发状况,酒吧今天将不再营业。我们对给各位造成的不便表示抱歉,今天的一切酒水都将免单。请各位有序退场。”

客人们开始向外走;现实的一切终于浸透宫城意识的表层,落入了他的脑海。他猛地喘气,浑身颤抖起来。水户脱了外套搭在他身上,咧了咧嘴,双眼却仍然锁在门口,眸色深深:“你先休息,我去看看。”

看什么——宫城没来得及把这句话问出口便看到水户的右手盖在一把黑色的手枪上。他又抖了抖。酒吧紫色、红色和蓝色交错的灯光颜色,全都被手枪黑洞一样地吞噬掉了,连反光都瞧不太真切。水户用枪口指着地面,往上推了下套筒,大拇指把手枪背后的拉杆往上一掰,朝其他员工比了个手势,蹭蹭几步就窜出了门。

宫城对着他的背影发呆。水户的状态不太正常,虽然他看起来很冷静,可宫城确信自己感知到了某种类似兴奋的情绪。

“你可没说你的室友会用枪。”

一个女声在宫城的背后响起。宫城回过头,发现脸色发白的萨宾娜——此刻正站在自己的身旁。

自尊心迫使他按住自己发抖的手:“你还好吗?”

“我还好,”女孩歪了歪头,“确实是有点吓到了。早听说这边治安不好,没想到是这种程度。”

“你赶紧回去吧,让卡尔送你——这样安全点。”

“你呢?”

“我等洋平。”

“洋平——原来他的名字是水户洋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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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户回来的时候酒吧的客人都走掉了,警察也到了,还问了宫城几个问题。店员们的反应倒不是很大,警察的态度也像例行公事。宫城披着水户的外套,闻到一股便宜洗衣液的草莓型香精味——这熟悉的气息让他的心跳慢慢恢复了正常。水户也被叫过去问了几个问题,没过多久就问完了。尸体被运走,入口围上了警戒线。水户找了趟老板,牵着宫城的手站在酒吧门外时天色已经开始变浅了。

“我还以为会调查一晚上呢。”

“这地方是法外之地,几个帮派的交界点,警察才懒得管。”

“你经常遇到这种事吗?”

“没有。要是老死人这地方还做什么生意。”

水户捏了捏他的手。宫城感受到他的体温,意识到自己竟然还在发抖。他只觉得眼周不大清爽,视网膜上仿佛还残留着某种血液,只好又揉了揉眼睛。

“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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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一班公交还要一个小时才开,水户从老板那借了摩托车。宫城趴在他的背上,双手搂着他的腰,感受着脸侧擦过的微风,一下子连眼眶里的黏腻感都淡去不少。

但他的身体里仍然绷着一根弦,不断颤动着发出不协和的音调。事件的回响到他洗完澡,躺到床上后还是没有消散。宫城又在床上滚了许久,最终受不了了,爬起来去敲水户的房门。水户已经睡下,只能顶着黑眼圈给他开门,呆呆地瞧着他,没说话。宫城自顾自地钻进水户的被窝,蹭了蹭枕头。水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爬上了床。

“睡不着?要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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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不得不承认,虽然亲吻没法减轻人的疼痛,但做爱的确能消耗人的精力,让人顺利入睡。

不过,能顺利入睡并不意味着他就能睡个好觉了——那一晚,良田梦见了浑身湿淋淋的宗太。梦里宗太问他,你过得怎么样。宫城说还不错,挺开心的。宗太笑了起来,下一秒枪声响起,他的脸倏然炸开,良田只能眼睁睁看着宗太在自己面前血肉横飞。

他就像挨了一巴掌一样喘着气醒过来,随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有点想不起宗太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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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因为枪击事件暂停营业,水户没班上,平时除了做饭就是接送宫城上学放学。宫城周一出门的时候脸色很差,走了两步差点撞到人。水户拽住他,发现他明明大口喘着气,却还是面色发青,像缺氧一样。他握着宫城的手问他:“还听得到我说话吗?”宫城点点头。水户说:“来,跟着我,深呼吸,吸气,吐气,好,再来,吸气,吐气。”宫城跟着他的节奏,如此循环了两分钟,才觉得自己那仿佛要从躯壳里逃走的灵魂慢慢平静,收缩了回来。

学习小组这几天来宫城家来得勤。卡尔和宫城说,萨宾娜完全迷上了那个日本人了。谁?就你室友,水户洋平。

我以为她对一米七五以下的男生不感兴趣呢。

“你觉得她追得到吗?要不要赌一把?”

宫城摇了摇头:“算了吧,她不是水户喜欢的类型。”

“那水户喜欢什么类型?”

年龄大一点的,会照顾人的——这句话到了宫城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卡尔催他,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他……嗯,应该是那种阳光开朗,心思单纯,坚强勇敢,喜欢什么就会用全力去守护……的,那种?”

“什么啊,那不是很适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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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两周后重新营业,萨宾娜在开业前夕和水户告白,然后被拒绝了。水户说我们不太合适,萨宾娜问他什么样的合适。水户说,我也不知道呢。宫城因为给了错误情报,被要求晚上去陪人喝失恋酒。他只能苦笑着答应,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说错什么。

但这还不是他最大的烦恼。他当下最要紧的问题是心慌的毛病一直好不了。运动员又不能吃药,水户上班去了也没法陪他,他连最基础的睡眠都没法保证。他和水户谈过这个问题,两个人相对无言半晌,水户犹疑地问,要不要去学学打枪?熟悉一点就没那么害怕了。见宫城没回答,他便说要是不想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碰过一次就得打一辈子交道的。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但宫城太熟悉他了,所以他握住了水户的手,摩挲了一会儿说,我先试试。

他们找了个靶场,宫城训练结束后去了几次。他握住枪托的时候手已经可以不抖了,但状态还是一点都没好转。

宫城知道什么有帮助。至少,他知道什么对睡眠有帮助。

天气那时已经凉到宫城出门穿卫衣时里面也要套个 T 恤的程度。他特意穿了平时不常穿的宽松牛仔裤,蹬了双限定款匡威,喷好香水,出了门。萨宾娜约他在学校附近的酒吧见面,整个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说我就不信了我还钓不到好男人吗。你今天很漂亮,一定可以的,宫城和她说。

萨宾娜没坐下多久就被人拉进了舞池,宫城看着她裙摆上的碎片在氙气灯光下闪出的耀眼颜色,有些茫然地想,原来喜欢可以是这么轻飘飘的一种情感啊。萨宾娜很爱笑,她此刻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真切,让宫城想起了另一个总在笑却让人觉得他并不快乐的人。

他喝着柠檬水,服务生忽然端了一杯鸡尾酒给他。他看过菜单,认得这是本店的特调,名字是美好夜晚。酒保对上他疑惑的眼神,朝另一侧一点头:“那位先生请你的。”宫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位男士身形高大,五官有着西方白人常见的深邃轮廓,身上穿着合体的西装,和宫城这一身的卫衣牛仔裤板鞋对比鲜明。见宫城看过来,他举杯微笑示意。

这个暗示直白得让宫城自我怀疑。他端起酒杯,朝那人的桌子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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