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AM · 6 · 洛杉矶(上)

“良田,”电视的荧光在水户的双眸中跳动,他伸手摸了摸宫城的脸:“宗太不在的日子,你很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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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奶拿了,良田还要再买点酸奶吗?”水户洋平把一大桶牛奶放进购物车,又拎起旁边的酸奶看了看:“这个没额外加糖,吃起来问题应该不大。”

“先不用。”宫城扫了眼手里的清单,把纸折好塞进裤兜:“东西都差不多了,走吧。”

水户推着车去了收银台。宫城先从走道穿过去,水户看着车筐:“买的东西比上次少。”

“不是说过了吗,学校那边有小组作业,认识了新朋友。”宫城没看他,低着头撑开随身带的布袋,挨个把扫完的杂货放进袋子里:“上周还剩了一些菜吧。这周估计和上周情况差不多,我晚上还是不太回公寓吃,你别做我的那份了。”他说完,把卡递给售货员。

“好。”水户应了一声,搭在购物车把手上的手指敲了敲铁杠。他闲聊似的接过话头:“对了,我找到工作了,下周就开始。工作时间在晚上,你没必要躲我——”

“哐”,宫城把两个袋子丢进购物车的铁丝筐,根本没在听的样子。水户和他隔了一个购物车的距离,不由得稍微扬起了音调:“那个,良田?我是说,学习小组,你们可以约在家里见面。”

宫城抬眼扫了他一眼:“知道了。”

水户把车推到人来人往的出口,一手拎起了一个袋子。宫城凑了过来,左手拽了拽水户右手塑料袋的带子。水户能感到他肌肤的热度,但他没有松手。

“水户。”宫城叫他,水户在他的眼里看到超市顶灯反射的条形白光:“我说过的,你真的没必要——”

“良田,”水户看着他:“你很喜欢吃草莓,对吧?”

“什么?”

“你吃草莓的时候,不会在意这颗草莓是谁种出来的,不是吗?”

“有些事情接受就好了,没必要和自己较劲。”

宫城叹了口气。“水户,”他说,“好事是不会凭空发生在我们这种人身上的。我们都知道的,所有的事情都有代价。”

水户停下了脚步。身后聊着天的人们自动绕开了他们,天色很晚,路灯暖色的光照了下来。他叫自己面前人的名字,诚恳道:“良田,我只是想让你过得舒服一点——毕竟,我们是家人。我真没什么想要的。”

宫城皱着眉,再次看了看他,毫不掩饰自己目光里的审视。现在是没有,他想,可谁又能保证将来呢。

水户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迎接他的眼神,那种急切里掺杂了某些让宫城良田熟悉到心痛的东西,近乎悲戚,让宫城想起很多次比赛时,自己回头眺望想要在看台上找到母亲身影的样子。于是宫城沉吟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朝他笑了笑:“听起来真让人心动呢。”

他勾了勾水户的小指,水户的手颤了一下,卸了力,宫城便从他手里接过了一个购物袋。

“周末庆祝下水户同学找到工作这件事吧,有什么想做的吗?”

水户把头搭在宫城的肩上,声音闷闷的:“之前和良田一起租的碟片,还没看完。”

“又撒娇。”宫城用肩膀顶了顶水户:“起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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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周宫城约学习小组见面会约在了家里。水户留了切好的水果和自制的饮品。小组里的女生被冰箱里的丰富储备震撼到,跑过来和宫城打听水户是不是学校的学生,上几年级,有没有女朋友。宫城想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说他不是学生,在酒吧工作,没有女朋友。女生们发出了“哇”的声音,问他水户在哪个酒吧打工,有空去坐坐。宫城说我也不知道呢。女孩里较为大胆的一个调侃他小气,宫城只好耸了耸肩,说我问问他,回头告诉你们。

被女孩们的欢呼淹没的宫城没觉得这有什么。他和水户的婚姻在他的心里不过是一张白纸,根本没什么分量。再说了,水户开始工作以后自己都见不到他,也就偶尔晚上能碰几次面,其他人还是别想了。

水户洋平在酒吧做服务生,上的下半场的班。酒吧本身营业时间就晚,水户每天都是天快亮了才回家。第一次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去晨跑的宫城良田,水户看着墙上的时钟问,是又睡不好了吗。嘴上问着身体就靠了过来,手也摸了过来,只是力气软绵绵的。宫城推开了他——来美国后他很注重锻炼,力气又变大了。水户没有整天在街上游荡掐架,身形反而变单薄了些,因此宫城很容易就把他推开了。“你应该挺累了,”他踮起脚尖亲了亲水户的额头,“先去睡。”

他跑步回来的时候水户已经睡下了。

宫城叹了口气,洗了个澡,多做了份早饭上学去了。

后面几天他特意听水户进了门才出去,再后来水户回来得越来越晚,他们在工作日就没怎么碰过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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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是难得的休息日,宫城晨跑完睡了个回笼觉,再睁眼的时候闻到了很香的味道。他趿拉着拖鞋穿着大 T 恤大裤衩出了房门,从餐桌上端起热牛奶,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系着围裙的水户洋平把煎蛋倒进盘子里。“早。”

“早,”水户把盘子端了起来,“该说什么,良田,好久不见?”

“一星期而已嘛。”

“感觉你已经长高了。”

宫城良田被他逗笑,一屁股坐到餐桌边上:“抱歉抱歉。也没那么久吧——工作怎么样?同事人还好吗?”

“还好,就是端茶倒水,偶尔需要处理一些麻烦的客人,我这边问题不大。”

宫城撑着下巴看着穿得严严实实的水户:“你们那边还收兼职吗?周末高峰期什么的应该挺缺人的吧?我训练完的时候咖啡店和超市都没什么人了。”

水户坐到他对面:“不是有奖学金吗?房租我交就行。”

“房租我肯定要交一半,这个没得商量。”宫城偏着头:“再说,我也有想买的东西嘛。”

“找个餐厅?不是有那种 24 小时营业的吗,酒吧还是……”

“水户。”宫城打断他,一撑桌子站了起来。他的声音变得很坚硬:“一周没见,怎么这么怕冷了?”

水户垂下了眼。

宫城放软了声线,绕过餐桌,蹲在水户面前,把手轻轻搭在水户的大腿上:“你在哪工作?我想去看看。有可能的话,我还可以带着朋友去照顾下生意……什么的?”

他说着,把水户的裤腿往上捋了捋,露出被盖住的、还在发红发肿的,一路细细碎碎一直蔓延到膝盖处的伤口。如果不是缝隙里一闪而过的玻璃亮光,宫城还想不到水户是怎么受伤的——被人压着跪在碎玻璃渣上,至少宫城是这么推测的。

之前受伤不是都会来找我吗?为什么现在要藏起来呢。宫城的手轻轻抚过那些伤痕:是我做了什么吗,还是……他没能问出口。水户如果不来找他,那就是有不想让他知道的原因。

水户看着他,摇了摇头:“还是算了,那个地方对你们来说太不安全了。”

“那你为什么要去呢?”

水户抬起了头:“我应付得来,死不掉的,这种程度而已——呃!” 他的回答被自己的痛呼打断。

“我不明白,水户。”宫城收回按在他伤口上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看向水户的餐盘:带着些许焦边的煎蛋正散发出油脂的香气,半透明的熏肉培根片微微翘起,旁边薄荷绿色的马克杯里,牛奶正徐徐散发着热汽;一切都如此明亮。宫城再次感到透不过气来。眼前的水户和天台上水户的脸重合在了一起,让他没来由地有些恐慌:“少逞强了。你来美国到底是为了什么?想换个地方寻死?怎么,非要跟着我,是想让我帮你收尸吗?”他的语气越来越激烈,声音却越来越抖。

“水户洋平,你觉得,我是为什么答应和你结婚的?”——我是为了让你活下去啊!

“我——”水户像是想争辩什么,但还是闭上了嘴。

宫城良田发完了火,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坍塌下来。他又叹了口气:“我虽然没那么聪明,但我足够了解你。我看得到,”他使劲戳了戳水户的额头,“你这里的想法。”

水户的额头留下了一个先是发白接下来又有些泛红的印记。他呆呆地看着宫城,看了一会儿,忽然就笑了。这一笑让他面上的郁色淡去不少,就像是被清扫走,也像是被掩埋掉:“那,前辈,你知道我现在的想法是什么吗?”

宫城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下一秒整个人便被水户抱住,唇上也传来了湿热而柔软的触感。水户的舌探进了口腔,追逐着,戏耍着,抚弄着他。身上一凉后一股火热的电流顺着腰线一路窜到宫城脑后,带着微微的麻痒。他被压向餐桌前,听见水户低低地问: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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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哥哥。”宫城良田看着天花板说。

宫城本来起得就晚,两个人一直做到下午,后来他帮水户处理了伤口,洗澡吃了个饭就到晚上了。

宫城良田吃完饭懒得动,四仰八叉地瘫在廉租房坐下去能听到弹簧响的沙发上,玩着水户洋平散下来的头发。水户洋平刚洗完碗,盘腿坐在沙发前面的地板上,扒拉着茶几柜子里租来的 CD。天完全黑下来了,客厅里没开灯,只有电视机屏幕的荧光照亮房间。

“他很喜欢钓鱼,会和朋友出去海钓。那时候我们还住在冲绳,他是老大,我是老二。我总追在他屁股后面,篮球也是,钓鱼也是。但他从来不带我出海。”

“他说那个对我来说太危险了。”

“有一天我们打完篮球,他像往常一样去和朋友们去海钓。那天天气不好,他死了。”

宫城的声音干巴巴的。他从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这么平静地和人提起这件事。旧事潮水般袭来,他想起自己没能抓住的、宗太的手,想起自己那天对宗太说的那些话,想起宗太再也没能完成的那个和自己的约定,竟然感到了一丝陌生。

“我只是……”

宫城顿住了。他想说自己不想再失去家人了,但水户——家人?他和水户?他侧过身,看着水户的后脑勺陷入了沉默。他们的关系,说到底,有没有到那个程度呢?有没有到那个有资格知道水户想法的程度?到那个如果水户洋平要自杀,自己有资格出面阻止的程度?

“总之,如果你要去的地方危险到不想让别人去的话,你自己也不应该去那种地方。”他只好这么总结。

“我明白了。”水户点了点头,往后一仰,后脑勺就贴到了宫城胸口。宫城的指腹贴着他的头皮缓缓按动,权当替人按摩:“所以你要不考虑一下换个工作?”

水户歪过头,看着宫城的眼睛:“他叫什么名字?”

“谁?”

“你哥哥。”

“宫城宗太。”

“良田,”电视屏幕的荧光在水户的双眸中跳动,他伸手摸了摸宫城的脸:“宗太不在的日子,你过得很难吧。”

“辛苦了。”

砰、砰;宫城听到有什么在响。砰、砰、砰,越来越响了;他愣了一会儿,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心跳。水户投过来的目光像一场只有两个人见证的大雨,猝不及防把宫城浇了个透。宫城在这场大雨里感到狼狈,只得逃避般闭上眼。水户的手落在他的脸侧。温暖极了——哈,不管之后代价是什么,起码此刻、现在、这个瞬间,他很需要这个。宫城在心底喟叹着,侧过脸,在水户的手心印下一个吻。

水户触电般收回了手。宫城睁眼望过去,正看到水户不自然移开的目光。“前辈,”他犹犹豫豫地说,“抱歉,我说了谎。工作很累,受伤也很疼……”他慢慢靠近了宫城,直到两个人的鼻息相接,嘴唇也只相差一厘米,“怎么办呢?”

宫城微微弓起身子,吻了上去。

水户脱了衣服爬上沙发时宫城看着天花板想,妈的,又被这小子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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