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AM · 5 · 神奈川(终)
“这是我最后一回帮你了。”
从那以后宫城经常会注意到水户身上的异常。水户上周手指弯曲的动作不够连贯,水户昨天抬起手臂时表情扭曲了一下,水户今天走路的速度有点慢。他慢慢地、慢慢地意识到,水户似乎总在受伤。他之所以面上不大看得出来,是因为他本就是个常年和疼痛为伴的人,早习惯了忍耐。
和自己一样。
暑假某一天的凌晨三点四十七分,宫城良田一把拉开自己家的大门,快步走出前院,转过身。清晨的浅光里,水户洋平站在他家门口的人行道上,头发凌乱,脸色惨白。血迹染红了他的外套,还有一部分干在他的手上。
“良田——”
“进来吧。”宫城打断他,“事情可以之后去学校再谈,你先洗个澡。”
他给水户拿了套自己的衣服,又找出了急救箱。水户把换下来的脏衣服塞给他:“得烧了。”宫城点了点头。水户进了厕所,宫城拿着衣服去后院。他知道水户抽烟,果然从他的裤兜里掏出来一只打火机。
水户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宫城已经把他的衣服处理完了。水户的伤在大臂的外下侧,刚好在他的视觉盲区。伤口沾了水,边缘皱缩着,宫城拿着面签蘸着碘酒戳过去,水户马上绷紧了大臂,但没做声。直到宫城给他全部处理完包扎好,他都没有第二下反应。宫城摊开他的手掌,贴好无名指的创口贴,这才看到手心被指甲按进去的印记。
他撩开水户湿漉漉的刘海,看了看后辈的脸——脸上倒没什么伤。
“疼吗?”
水户没有说话,就那么看着他,舔了舔嘴唇。
“哈……”宫城叹了口气,认命地捧起他的脸,吻了下去。
“……总之就是这样。”
水户洋平的话像风一样从宫城的耳边刮了过去。
宫城趴在栏杆上,看向楼下。今天是个大晴天,正午十二点的阳光毒辣又炙热,所有人的影子都被晒得缩水,远远看过去一切都在闪闪发光。干净、耀眼、明亮,这本该是大多数学生的人生该有的样子——可他在听什么?和流川、花道一样年级的后辈,已经在和黑帮来往,又卷入了派系斗争。现在,他甚至在被跟踪。这就是他所谓的“自己想办法”吗?
水户只是解释了自己的情况,却并没有给出任何前因后果,宫城只能通过眼前的蛛丝马迹去推测真相,可他并不是一个好侦探——当然,也许只是他在回避探寻。某种程度上,他确实觉得有些事情自己还是不知道的好。但他还是微妙地理解了薰看到自己打着绷带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这时间的天台上没什么风,阳光直愣愣地坠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你现在没住在自己公寓吧,早上为什么来我家?”
水户与他对视,目光中透露出一种让宫城不适的平静:“想到前辈,就来了。”
宫城胸中郁结的一口气直直地冲向了大脑:“水户洋平!”他咬牙切齿地上前,一把揪住了水户的领口,“你知不知道你的状况很危险?”
水户被他拽着,却毫不惊慌。他打量着宫城的样子,眼角和嘴角都弯了起来:“前辈也不用这么担心我……”
“——谁他妈担心你了!”宫城看着他这副死不悔改的样子骂了句脏话。
“说真的,你是死是活我都管不着,反正我看你也不是很想活。我懂,我理解,我也这样过。这都没啥。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来找我。那栋房子里又不只住着我一个,薰和安娜都在,万一你把人引来了,她们出事了怎么办?你这么聪明,就没想过这些事吗?!”
宫城话说到最后已经近乎咆哮了。他身体在发抖,此刻大口喘着粗气,眼看着水户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了下去,这才感到一丝难言的愉悦。他松开水户,大步朝楼梯走去。水户慌忙来拉他的手,被他拍开,水户又来拉,宫城又甩开。下一秒,宫城后背贴上了一个热源,一双臂膀死死环在他身前,让他无法再移动分毫。水户的额头抵住了他的肩:“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我只是觉得……前辈总看着我,这次也不会扭头不看的。”
“我想错了吗?”
那双手箍得很紧,宫城被勒得胸口生疼。他看着水户白皙的指节,摇摇头:“很多事情不是只有对错的。”
“前辈,我很疼。”水户从背后抱着宫城,低低地叙述着:“你听过刀刃切开自己皮肉的声音吗?我听过很多遍,我很熟悉那个声音。刚切开的时候人是没什么感觉的,但过一会儿,疼痛就会慢慢地、一点一点渗进来,像蛀虫一样吃掉你的脏腑,最后只留一具空壳。”
“我总告诉自己,没关系,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
“但人是不可能习惯那种事情的,我只是以为我习惯了。我走在阳光下会被灼痛,平常看到人们相拥也会想呕吐。我很喜欢花道,但偶尔,我看着他,就会想起我缺失的那些东西。幸福、安宁和相信的勇气,很多很多。”
“前辈在医院的时候照顾我,我真的很高兴。”
“前辈在那之后也总看着我,这感觉真的很好。前辈知道我什么时候受了什么伤,会用别人不会注意到的方式照顾我。前辈,前辈——我疼痛的时候,就想到你,就想见你。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见你。我知道你没那么喜欢我,但我也知道你是个很好的人。我见到你,就会舒服一些。”
宫城越听,心就越沉。他惊于水户的坦诚,又对水户话语里的一些内容心有戚戚——他原本以为他和水户除了花道就没什么共同语言,可他竟然从水户的口中听到了和自己十分相近的心情。那一瞬间他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一些画面闪过他的眼前,国中时放学午后的厮打,还有厮打过后想到的——不要让安娜看见,不要让小安看见,但要是妈妈能看见就好了,要是哥哥能看见就好了的念头。最后妈妈当然没有看见,或者妈妈假装没有看见,哥哥当然更不可能看见;再后面他不再祈求有人能看见,但他理解那种心情。久违的熟悉情绪在他心底带起一阵遥远的温暖,宫城在近乎怀恋的氛围里——觉得自己可以原谅水户了。
他把手放在水户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洋平,你不必非要找借口才能见我的。”
“可是,我能帮你这一次,下次呢?下下次呢?”
很多路本来就只能一个人走,宫城想到这句话,不知为何却没有说出口。
水户像是想掩饰什么似的,打断了他的话:“——现在能看到前辈就足够了。”
宫城抬起头,看了看天。
在那之后,水户会时不时地出现在宫城晨跑路线的必经之处。高三之后压力很大,宫城出门次数变多了,见水户的次数也变多了。他们有时候聊天,有时候接吻,有时候做爱。当然,宫城做的最多的事情,还是帮水户处理他的各种伤口。
水户在被宫城处理伤口的时候总是很安静,有时会看着自己的床头柜,有时会看着墙上的电话——水户的公寓条件并不好,电话线是他单独找人装的。宫城问他平时接电话多吗,水户摇头,说那是为了应急用装的。
虽然篮球、课业和申请已经占满了宫城的日程,但凌晨三四点那一会儿的时间总有一部分是留给水户洋平的。宫城自己压力大,和水户的情事成为了他少数的宣泄口。他经常会想到母亲,想到安娜,想到哥哥。平时这些念头总是一闪而过,但和水户在一起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无需抑制自己的思念。他可以尽情沉溺一会儿,在这日常之外的、多出来的清晨时光里,和别人一起失去言语。
总的来说,他对这段关系很满意:水户很聪明,他们很合拍,而且也有个明确的结束时间——自己毕业的时候。要么自己申请成功,能去美国打球;要么上大学去了别的城市,总之都能结束。
每当想到这里的时候,宫城总隐隐有些担忧。说实话,即便两人肌肤相亲的次数这么多,他仍然不太理解水户的人生态度。他看起来不怕死,但受了伤就会来找宫城,如果他要真那么想活,就不会去到处找架打——他身上的伤给宫城的印象就是如此(虽然他总说是别人挑起来的,但宫城相信,只要他想,大部分的战斗他都可以避免掉)。
只有一件事宫城可以完全确定:如果没有自己,水户洋平说不定早死在不知道哪个街头上或者小巷里了。他和水户洋平的关系就像救生圈和人,即使知道对方无法把自己从深海的海面救走,却仍然能彼此依靠着喘上一口气。
真到了分离的时候该怎么办呢?他看银行卡存款查工资的时候会想这个,学习英语抄写单词的时候会想这个,打比赛上场前偶尔也会想这个。
他没想到,水户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
宫城良田收到录用通知邮件的时候差点蹦起来。他跑去篮球部向所有的后辈炫耀,说感谢大家担待,这一年辛苦了,晚上请大家出去吃一顿吧。洋平当时也在场,自然而然地带着樱木军团一起蹭吃蹭喝。宫城心情好,带着学弟去了之前和水户吃过的烤肉店。水户会意地要了一箱啤酒,一群血气方刚的男高中生很顺利地就把那箱酒解决掉了。
宫城喝的最多,散场的时候走路已经不太稳了。那家店离水户的家不远,他看着安田和水户把学弟和同辈都送走以后和安田招了招手,趴在了水户身上。
水户架着他一路到自己家。宫城吹了会儿冷风,清醒了些,但大半意识还飘在空中。他闭着眼想,不如现在就和水户提分手。水户解开他的衣服,拿着毛巾给他擦身体,宫城便又睁开眼——再做最后一次吧。
水户再次走回来时,宫城拽住了他的手。
宫城的主动得到了水户的全情回应。他们做了一次又一次,做到宫城整个人从上到下都开始发红,乳尖肿起,嘴唇破皮,一串吻痕绕了半圈脖子后从胸口向下蔓延到校服里,旁边点缀着各种指印。水户的身上也没好到哪去,新鲜的抓痕混入了背上的各式旧疤。中间有段时间宫城困得快要睡着,被水户翻过去抓着屁股,硬是给操清醒了。
两个人都洗漱完毕的时候天边已经蒙蒙亮了。宫城后洗,洗完出来瞧见水户坐在柜子上对着窗户抽烟。屋子里没拉窗帘,他背对着宫城,烟雾在微光里看不真切。听见脚步声,他微微侧过头:“回去了?”
宫城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等天亮吧。”他顿了顿,吸了口气,又说:“我不会再来了。”
水户看起来并不意外。也对,毕竟他那么聪明。他只是挑了挑眉:“为什么?我哪做错了?”
这话问得漫不经心,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一种他自己也不这么想的氛围。但水户讲的话很多时候都是这样言不由衷的,宫城早习惯了。他只说:“我要去美国,之后肯定没法在一起啊?”
水户弹了弹烟灰,还是那个漫不经心的调调:“为什么去了美国就没法在一起?”
“你又没法跟着我去美国——等等?你不会是想?”宫城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本想当作是胡思乱想打发掉,可水户洋平接下来的话却当场证实了他的猜想;不,甚至比他的猜测更疯狂。
水户转过身来看着宫城:“我们结婚就可以吧,伴侣陪读签。”
“你——你疯了!”
“法律上允许,我和你也都成年了,这有什么疯的?”
“不是——你,你!那可是结婚啊!”宫城焦躁地踱着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心急,毕竟他完全可以丢下水户直接走掉,而不是在这和这个脑子不清醒的人争论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良田,和我做爱不爽吗?”
“那、那倒也没有。”
“你讨厌我?”
“说什么呢!”
“那为什么我们不能结婚呢?”
“为什么我们要结婚呢?!”宫城被水户黑黢黢的眼盯得双腿发软,他浑身颤抖,只觉得半截灵魂都被攫去了:“你的人生是你的人生,我的人生是我的人生。我不觉得我们感情有好到——好到要让人生轨迹就此重叠在一起的地步。你得给我个理由,水户洋平。我从不问你要理由,但今天,你必须得说一个。”
水户耷着眼皮扫了他一眼,忽然笑了。
他拽开屁股下柜子的抽屉,拎出了宫城曾经见过的那把黑色的枪,朝宫城走来。
“你做什么?”宫城被他看得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虽然心底尖叫着站好别害怕,但他的身体却还是忍不住颤抖着步步后退,直到“砰”的一声,整个人撞在衣柜的门上。这下彻底退无可退了,他完全成了水户洋平的囊中之物,只能满眼绝望地眼睁睁看着拿着枪的水户——把枪塞进自己的右手。
“理由就是,如果你就这么走掉,我会死的。”
水户没有看宫城,垂着眼把宫城的手指掰到扳机的位置,举着他的手,让枪管对准自己的心口,这才再次抬眼:“说真的,与其被不知道哪个杂碎捅死,我倒宁愿让你杀了我。”
他一手扶着宫城的手,一手捧起宫城的脸:“你只有两个选择:答应我,或者杀了我。”
宫城的手在抖,他的浑身都在抖。他无法辨别自己的情绪——是愤怒?是伤心?是恐惧?因为酒精和彻夜未眠而昏沉万分的大脑陷入了混沌。情绪的洪流冲刷着他,而当水户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时,他的灵魂再次回归肉体,这才察觉到灼热的泪水早已从自己的眼眶里溢出,正在空气中肆意流淌。他感觉自己似乎在与洋平对望,视线却很模糊,恍惚中只看到了水户眼里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
“水户洋平,”他大脑很晕,头疼得厉害,甚至连自己的声音都有点认不出来。这句话的语气介乎哀求和质问之间,因为使用者的犹疑被切得很碎,无法辨明:“你……会这么逼花道吗?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水户的手一寸寸抚过他的脸。宫城不愿去思考这动作的含义,手指第一次真的搭上手枪的扳机。
水户仍然蹭着他的脸,像是在擦拭宫城的泪水。他的动作温柔得像凌迟,他的语气更是缠绵得像毒药:“我当然不会这么对花道。前辈,你是特别的。”
他顿了顿,像是为了强调似的,又重复了一遍:“你是特别的。”
“嘭”,一击必杀。
明明手里握着枪的是宫城良田,他却觉得刚刚水户洋平朝自己射了一发子弹,正中靶心。那句话像鞭子一样,把宫城手里的枪打落在地,他对这句话完全没有抵抗力,一点都没有。一种高热一样的眩晕感再次蒙住了他的双眼。
“你这个混蛋……”宫城良田开口,被自己声音之嘶哑吓了一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哭。“幸好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没你聪明。”
水户上前一步拥他入怀,他攀着水户的肩膀,看着地上的那把枪,抹了抹眼睛:“但这是最后一回了,水户洋平。”
“这是我最后一回帮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