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AM · 2 · 神奈川(上)

“我以为你还挺聪明的。”水户洋平最终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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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还在神奈川上学的时候,压力一大睡眠质量就会变差,一晚上睁眼好几次,有时候凌晨三四点钟醒过来就再也没法入睡。那时候的天还是暗的,宫城只能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一点点变亮变白,之后顶着发酸的眼眶去上学,白天在课堂上补觉。

备战比赛的时候他这毛病会变得更加严重。一天晚上,他做了噩梦,惊醒后瘫在床上动弹不得。他数着头顶木板的数量,听着电风扇马达轻微的轰鸣声,再次对自己这种姿态生出一股厌烦。于是他带着莫名的反抗心理摸黑扒拉上衣服,揣着钥匙出门晨跑去了。

有时候宫城良田会想,如果他那天没有出门,是不是很多事情会不一样。

当然世界上没有如果,所以宫城良田在微风拂面、天色稍亮的清晨,在晨跑完去自动售货机买水的路上,在街边转角时无意转过头,看到了蜷缩在小巷里的水户洋平。

他一开始其实没有认出那是水户洋平,他只看到了一个人影。如果不是他认出那人身上穿着湘北高中的制服;如果不是他一晚上没睡好脑子不太清醒;如果不是那时正开始泛出霞色却还沉着弯月的天空太过美丽,让他觉得不想眼睁睁看着人死在这天幕之下——宫城可能根本不会去淌这趟浑水。

他小心地靠近了那一团蜷缩着的未知黑影,见它没有反应,大着胆子上前撩起了那人散下的刘海,于是一张挂满青紫的脸便映入了眼帘。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这人平直的眉和挺直的鼻,认出来了:是水户洋平。

——这下他是真的走不了了,他还没有冷血到能坐视亲密后辈的好友死去。

宫城蹲下身,探了探水户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水户正在发烧。他低下头,看到水户趴过去的身体下有一滩干涸的血迹。

他站起来,叹了口气,走向了路边的公用电话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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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和篮球部一起训练的时候,意识到花道没表现出什么异常。水户洋平没来接他,樱木军团剩下的人都在,他看起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这个一年级的后辈要么是心大,要么是已经习惯。无论如何宫城心中都产生了一些多余的好奇,于是在结束训练后走向了附近的医院。

水户洋平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留院观察的他正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宫城走到床边,看了他一会儿。他很少有机会这么居高临下地观察一个人,觉得挺新鲜:“我没告诉花道。”

水户抬起眼和他对视,随后轻微地点了下头:“谢了。”

宫城张了张嘴,他实在有很多问题想问水户——又闭上了嘴。因为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他以前就听说过一些传闻,关于不良学生和极道组织关系的传闻。他也不是没有亲眼见过水户打架:自己是被打多了学会了反抗,水户呢?

他挠了挠后脑勺,看向床上的后辈。面庞清秀的青年个头并不算高,躺在病床里就仿佛陷入电视里见到的那种——积了三天三夜的雪地——里,稍微不看着点就会被淹没。宫城没问他为什么不叫家人来,至于朋友——如果水户想的话,宫城毫不怀疑会在这里看到整个樱木军团。

但他没看到,所以他问:“要我叫他来吗?”

水户闻言看向了天花板,没什么血色的唇抿成一条线。宫城有些神游地想,自己半夜看着天花板的时候,也是这种表情吗?

“我以为你还挺聪明的。”水户洋平最终这么说。

宫城被这话弄得不大高兴,他拽过椅子,一屁股坐下了:“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的,水户洋平。”

“你们最近有比赛吧,”水户的声音浅浅淡淡的,“叫他过来他就会去找人算账,你们就少了个首发。真的没关系吗?”

宫城并不怀疑他的话,但他仍然有些事情想问:“他看起来不是很担心你。”

“我们也不是非要时时刻刻都呆在一起。”水户以复杂的语气回避宫城的探寻。宫城努力在他的话语中辨认情绪——但他不够了解水户,也不够了解人心,所以他没能分辨出来,只得作罢。

“你怎么打算的?”他想了想自己住院时母亲和妹妹都做了什么,有些担心地追问:“一个人没问题吗?”

水户听到这句话,在枕头里面侧过脸看着宫城,抿了抿嘴唇:“我的手续都是前辈帮忙跑的,早上是不是还迟到了?所以没办法啦,毕竟已经很麻烦前辈了。”

宫城再次和他对视,比他小了一岁的后辈向来黑白分明的眼被夕阳的暖色光辉映出几分温和。他当下能依赖的也确实只有自己了,宫城想起他平日的样子,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涌出了一丝类似怜惜的情绪。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带了点不甘心说:“你真的很聪明,水户。幸好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

在宫城出门给家里打电话说晚上住同学家学习之前,他听到水户在身后问:“我可以叫你良田吗,宫城前辈?”

他平时也是这么和花道相处的吗?宫城想着,撂下一句话,关上了门。

“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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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看护水户洋平并不是什么特别麻烦的事。他不挑食,宫城从便利店买了什么他就吃什么;他也不多话,躺在病床上安静得很,只有需要上厕所的时候会叫人。宫城第一次扶他的时候恍惚了一下:习惯了和篮球队那帮人的肢体接触,水户的身躯就显得十分娇小,骨架也不算重。他听着水声,开始思考这样脆弱的一具身体——到底是怎么爆发出那么大力量的。

这思考没能持续多久,宫城便感到手心被捏了捏。他被暖意勾得回过神,低头一看水户已经好了,便又扶他回去。水户最开始没站稳,宫城连忙一捞,水户整个人的体重就都落在了他身上。他这才意识到之前走路时后辈也在控制重心:水户在努力不让体重都落自己城身上。

宫城垂下眼,撑在水户身上的手又使了些力气。

重新躺下的水户面色苍白。就算没有比照对象,宫城良田也知道水户洋平绝对算得上是个省心的病人。他自己有过出车祸的经历,很清楚地知道人在不能移动的状态下有多无聊,看着水户这样子就有点于心不忍,便从书包里拿出了随身听:“水户同学,要听歌吗?”

水户接过随身听,白皙的手指灵巧地解开缠在一起的耳机线,打开机子:“宫城前辈不听吗?”

宫城挑了挑眉:“我要写作业。”

水户递出自己理清的一只耳机线:“一起听吧,毕竟是宫城前辈的东西。”

他特意在“宫城前辈”四个字上咬了重音。宫城被他念得发毛,不由得有些暴躁:“不是说叫我良田吗?”

水户笑了笑,晃开了眼前的碎发,转过头来看着他:“前辈还叫我‘水户同学’呢,我怕前辈不高兴啊。”

宫城从来不是在意这些细节的人,他也知道水户知道自己不是在意这些细节的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刻意放缓了语调,声音听起来轻飘飘的。这句话就像暴雨前苦闷空气里点在水面的蜻蜓一样掠过宫城的心海,宫城听得只想叹气——他错了,水户洋平或许是个让人省心的病人,但从来都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后辈。

但宫城无法拒绝别人的亲近,而水户其实也没给他留什么后路。他甚至觉得心底有一种难言的愉悦(虽然他不想承认),这种情绪和烦恼像闷在包里颠簸了一整天的耳机线,纠缠错杂,难以解开。

宫城几乎是挫败地从水户手里接过一边耳机,为了方便还往水户边上挪了挪:“你想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吧,我这边暂时是改不过来。”

水户听到他的话,对他笑了一下,低头又开始摆弄机器。宫城看着他有些长的刘海在空中晃动的幅度,听他问自己:“那,良田,你平时都喜欢听什么样的歌呢?”

宫城凑了过去,两个人一起看着小小的电子屏幕。可能他们靠得太近了,水户的呼吸全喷在了宫城的耳朵上,让他觉得有点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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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灯后他们又听了一会歌,听着听着就累了。病床并不算宽敞,但勉强还够两个人躺。水户给宫城让开一块地方,宫城侧过身,挂着耳机听着歌,竟然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他再次睁眼时看到了房间的墙壁。是他很熟悉的那种昏昏暗暗,但已经亮起来一点的颜色——大概是凌晨四五点了。他看着白墙发了阵呆,想起来自己在医院,旁边睡着一个水户洋平。耳朵里面很空,耳机早掉出去了。宫城看白墙看得眼睛发涩,隔床的病人呼噜声震天响,他知道自己是再睡不着了,就悄悄滑下了病床。

他先上了个厕所,又去把床头水壶里的水满上。放下水壶时金属外壳和大理石地面发出了清脆的磕碰声,宫城连忙去看,正看到水户的睫毛颤了两下。他的手边摆着随身听,机身上整齐地绕着一圈圈耳机线。

宫城把随身听放到床头柜上,躺回原来的位置,一个翻身,就对上了水户睁开的眼。

宫城小声地问:“吵醒你了?”

水户整个人蜷缩着,听到他的话摇了摇头。宫城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到他攥紧的拳头和被咬得发白的嘴唇,一下子明白了:他的伤口在疼。宫城对这个颇有些经验,于是一点点掰开了水户的手指:“放松点。”

水户咬着唇,没有动作。

“人在痛的时候会下意识想缩着,”宫城耐心地、慢慢地以及轻声地试图引导水户展开身体,“但这么绷着只会让你更难受。”

水户只是皱着眉,甚至都没看他一眼。

看起来这个后辈是不会听劝了,按照宫城以往的脾气,他肯定会把人丢开不管,但此刻,水户的固执竟显得有些可爱。宫城不由得想逗逗他,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其实我还知道一种能让人不疼的方法,你想听吗?”

后辈果然看了过来。宫城笑着故意向前蹭了蹭,贴近了水户的脸:“——是亲亲哦?亲一下,就痛痛飞走了!”

他说完,好整以暇地盯紧了水户的表情——他真的太好奇这个后辈的反应了。他会觉得自己幼稚吗?还是会生气呢?

但他没有收到任何预料里的白眼或者冷哼。水户洋平看着他,眨了眨眼,寂静就降临在了二人之间。

对话从来都是抛接球游戏,而一方收到球却拒绝抛出时游戏就停止了。没有得到回应的宫城感到了些许的尴尬,水户的目光让他有一种被看穿的错觉。也是,水户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这点事情就失去冷静呢?宫城马上开口替自己挽尊:“害羞了?你不会没和人接过吻吧?哈哈哈不用太难过,因为我也没有,你就当我讲了个笑话——”

他话没来得及说完,只觉得眼前一花,被一股大力撞向床板。水户压在他身上,他怕人伤口出问题,也不敢太挣扎,只能眼睁睁看着水户伏下身,唇上便附上了两片柔软又温润的东西。灵活的湿滑物体从唇缝游了进来,宫城想要用舌抵抗它的进攻,反而被它一次次化解,上颚被水户舌尖划过时他感到了一种战栗,身体也渐渐地开始瘫软、发热,直到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抵在自己小腹时,才手忙脚乱地开始推人。

水户抬起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伸手抹掉了他嘴边的银丝。

“我没那么痛了。”他笑了笑:“谢谢前辈。”

话音刚落,他像是浑身的力气用尽了似的倒向宫城。宫城连忙托住他的身体,把人慢慢地抱在怀里。水户咬着牙,宫城这下看清了他眼下的那片青黑,恐怕是伤口疼了一整晚,他一直没能睡着。

深刻知道缺失睡眠的滋味多么难受的宫城,揉了揉水户的头发,拍了拍他的背。

这家伙刚刚是不是叫我前辈来着?这是他再次睡着前脑子里冒出来的唯一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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