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 · 4 · 入狱

宫城垂下眼睛,心一横:“我没有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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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良田看着眼前的人进进出出。他自从被捕后记忆就变得混乱:有些场景他确信自己没有见过,但却总在眼前走马灯般闪过——红底金线的波斯地毯(奇怪,他怎么知道是波斯地毯?),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房间墙壁上的古典油画,以及空气里萦绕着的奇异檀香;反而另一些明明刚刚在他身上的事,他一转眼就会忘记——注意力太不集中了。比如此时,逮捕他的警察把把一叠白纸卷成文件敲了敲他的桌面,他眨了眨眼,回过神。

“你说什么?”

“你要是需要法律援助,我们可以联系你的监护人,确认后续相关的手续。”

他这下听清了,连忙摇头“别去打扰我妈——”对面的警官看他这幅样子,目光里不由得流露出些许怜悯。宫城其实本来不害怕警局的:小时候进进出出太多,早都习惯了。但此刻灯光灰暗的审讯室里却漂浮着一团让他窒息的空气。阴冷慢慢渗入骨髓,他开始发抖:“就,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宫城垂下眼睛,心一横:“我没有家人。”

对面的男人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对他的前后矛盾不置可否:“行,那你就等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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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最后被判了三个月,该去少年监狱服刑。他不清楚这个量刑算轻算重,也没门路能搞清楚。不过,他对这些也不是很关心。在等待审判结果的日子里,他被关押在单人牢房里。

他意识到自己得到了某种特殊待遇,但牢房封闭的空间让他时常半夜惊醒,对着灰白的天花板心悸出汗,只觉得两耳轰轰作响,胸口传来丝丝疼痛。他经常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有时候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幻听;总之,他没有去想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想了也没用,这从来都是他命里写好的东西,反抗不了的。

牧绅一看不懂他。在这位新秀警官的眼里,宫城看起来好像已经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了;不管是审判的流程还是结果,他只是默然地接受其他人对他做的任何事情:除了在车里和牧绅一单独对峙的那一会儿,他似乎从未对外表露过剧烈反抗。按他的理解,少年犯一般性格都强硬得很,很少见这么逆来顺受的。

偶尔,只是偶尔,在提到家人时,宫城一潭死水的情绪才会泛起波澜。牧绅一有试着和宫城聊天,每次话题转到他的父亲或者哥哥身上时,他便会闭上嘴巴。牧绅一并不想做那种戳人伤心处的坏人,也会跟着转移话题。他看过宫城良田的档案,他的爸爸是暴风天从山崖上跌落下来摔死的,他的哥哥没过多久也报了失踪。一年后,宫城薰提交了申请书,这个家庭的长子被宣告为“失踪者死亡”,而宫城的第一次犯罪记录就发生在一个月后。藤真笑他心软,他说你看到那小孩的表情你就懂了。

藤真看了看他,说,你知道的吧,我们并不是在害他。

牧绅一说,我知道,但我总在想,我们应该有更好的方法。

藤真背过身去,说,要是一直等,最后再想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没有想指责你。”牧绅一拍了拍他的背:“再说,他也算是到你手上了,这回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藤真叹了口气:“虽然不想承认,但我感觉这事的大头还在仙道那里。毕竟……你知道的,理论上,我不该和他接触太多。万一……对他不好。”

“对你们都不好。”

藤真健司对着办公室的顶灯张开手掌,又攥紧拳头,洁净的皮肤被按下一串弧形的指甲印痕。

“阿牧,我没有错。”

他像是为了自我确认似的,重复道:“我没有错。”

牧绅一看着他有些单薄的背影,又想到宫城良田。嫌疑犯在拘留期间都是穿自己的衣服,宫城坚持不让牧绅一联系监护人,也就没有可以换洗的衣服。那一身衣服穿几天都快馊了,牧绅一看不下去,自己掏钱买了衣服,把东西拿出来的时候宫城眼睛都瞪圆了。牧绅一还寻思至于吗,宫城蹬蹬蹬地就冲过来,抓着他的胳膊质问:“你这衣服哪来的?”

牧绅一没回答,眼睁睁看着宫城在自己面前颤抖起来,唇色变白,眼里也蓄了泪:“你没告诉她们的,对吗?”

牧绅一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宫城薰在宫城失踪的第二天就报警了,当时是藤真去处理的。藤真回来时还说,有一个高中男孩陪着宫城薰报警,后面单独找他聊来着。那男孩看到宫城和你走了,藤真和牧绅一说,你应该庆幸那天下大雨,他没看清楚你的车牌号,不然事情就麻烦了。

孩子失踪和孩子犯罪进监狱了,到底哪个对一个母亲来说是更好接受的?藤真认为在他们查出想要的信息前应该尽量不多生事,所以没有告诉宫城薰任何事情,只是正常走完了失踪的报案流程。

牧绅一和宫城说,这里有很多联系不上家人的嫌犯,所里都有备多余衣服,带过来给你的,我没和你家里人说。宫城良田明显松了口气,收下了衣服。牧绅一也松了口气,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处理心头不时袭来的愧疚感。

“总之,之后就没我事了。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找我。”他如释重负地说。

“那可说不好,之后我就是狱警了,能不能跑出来都两说。”藤真说话的口吻并不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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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监狱前照例是要剃头的,少年监狱也不例外。狱警用理发店常用的那种大块白布盖住宫城的身子,他看着前面的白墙——和理发店不一样,那里并没有镜子。给他剃头的狱警长得过于秀美了,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凶恶男人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的头发看起来就十分柔顺,有着绸缎一样的光,宫城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立马被训了:看什么看。宫城低下头,记住了这个狱警胸牌上的名字:藤真健司。

那人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咔嚓”几声,几绺有些长的、带着自来卷的褐色头发便落在胸前的白布上。灵活的手指在他的发间穿梭,不一会儿那些长到会挡住宫城眼睛的头发就全被剪短了。他看着那些细细碎碎的头发,有些恍惚,又有些迷茫。

良田以前犯事的时候年纪小,没法坐牢,后面薰说要搬家,告诫他去新的城市要做新的自己,所以他 14 岁之后没再和警察打过交道。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人犯了事是要进监狱,还要剃头发的——对于他来说,后者比前者还要重要。头发是他自我掩藏也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眼睛、表情、脸,这些东西通通可以藏到头发下面,让他感到安全。但现在,他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的庇护所原来是这么轻易就可以被拿走的东西——一把剪刀,几声“咔嚓”,他最爱的堡垒便会轰然倒塌。一种情绪在他体内燃烧起来——他都想不到自己还有那么剧烈的情感,他以为自己的情绪之河早就干涸了。他的身体开始颤抖。

藤真给推子插上电,打开开关,那机器便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宫城感到他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头皮上,“别乱动。”他说。宫城咬着牙,努力想要止住动作,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正在下滑,从肉体里逸散出来,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自处。藤真更加用力地按了按他,他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

窗外响起蝉鸣,屋子里有自然光就很明亮了,但仍然开着电灯,一切都光明得让人无所遁形。

他的灵魂来到半空,看自己的肉体冷静下来。狱警一只手安抚意味地搭在他的背上,用推子推平了他的头发。那颗光秃秃的脑袋看起来甚至有些滑稽,但又显得有些赤裸。宫城觉得很不适应——没有了头发,人与人竟然看起来会那么相似。他想到这里,那些在身体里残存的情感都不由得在胃部翻涌起来。

藤真把东西收拾完,抱过来一叠衣服,往他身上一丢:“换了。”

宫城向来习惯了别人的打量,他甚至有时会在别人的目光下刻意卖弄自己的身体;但或许是刚剃了头,或许是周围的噪音过于吵闹,他难得地感到一丝抗拒,双手放在自己的衣襟上,显得有些迟疑。

藤真催促他:“快脱。”下一秒,他的视线落在宫城的下腹处,目光瞬间微妙了起来。

宫城低下头,看到自己勃起的阴茎已经把外裤顶出了轮廓。

他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只觉得大脑嗡嗡作响;胃部的那些情感在此刻汇聚一处,向上奔腾,从喉咙里喷涌而出。他战栗着抱着那堆衣物,不断地呕吐着。酸臭的气味在空气里发酵,眼泪从眼角淌出,视网膜上弥漫着一片高亮的惨白和斑驳的猩红。

宫城良田第一次懂得恨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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