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森林 · Into the Woods

3422字

宫城所居住的村庄外面有一片巨大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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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所居住的村庄外面有一片巨大的森林。日出的时候从村口出发,沿着森林的边缘慢慢走,便可以看到一汪冷翠在渐渐亮起的天色下转成暖融融的草绿,是很不错的风景。宫城良田为此特意把作息调成天亮就醒,只为感受晨风吹拂在脸上的感觉。

“良田,为什么?”相貌俊美的青年跟在良田身后。他的嘴唇和脸色一样透出惨白和青灰的颜色。汗、血和尘土把他的头发黏成一绺一绺,搭在脸侧。他的眼睛也半睁不睁的,好像下一秒就会睡过去似的。

“还是关心一下自己吧,流川。”宫城良田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绿色,举着手里剥下的熊皮幽幽开口:“今年村里闹病闹得厉害,他们早早就开始抓祭品了。”他忽而停下脚步:“而你也到了年龄。”

身后的青年没刹住车,“砰”的一下撞上他的身体,两个人一起向前摔去。

宫城良田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发现青年已经彻底合上了眼。他试了试流川的呼吸,发现这人只是睡着,松了口气。太阳看样子快升起来了,他给流川翻了个身,把人拖到树底下,自己背靠着树干坐了会儿,也渐渐沉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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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睡醒了以后都觉得有点饿,于是就地把干粮吃了。流川在河里捞了三条大鱼,拿熊皮包起来拎着,宫城盘算着带回去吃两条,把剩下那条腌了。两个人回到村口,夕阳已经下山,地平线相近的地方还有些淡粉色,但头顶的深空已经变成灰蓝,一钩残月斜斜地挂在一边,村里已经可以看到拿着火把巡逻的人。

他们往自己的房子走,走着走着良田便紧张起来:有太多的人聚在自家门前,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下意识就想让流川先藏起来,随后意识到这样做没什么用,于是叹了口气,牵起了流川的手。

“佐藤村长,今天这么热闹?”

年迈的村长抚摸着胡子,一双浑浊的眼看了过来,用同样浑浊的声音说:“今年的祭品决定了。”

宫城有些苍白地笑起来:“哦,是谁家呢?”

佐藤村长抬起一截枯木一样的手指,点了点宫城身后:“我也不和你打哑谜了,大家都选了流川枫。”

宫城捏着流川的手紧了紧。

“什么时候投的票,我怎么不记得……?”

“今天白天投的。”佐藤村长捻着胡须:“好了,赶紧——”

“这不公平!我要求重新举行一次投票。”宫城良田气势汹汹地盯着佐藤村长。 佐藤露出一个和他的眼睛和声音一样浑浊的笑:“你在结果也不会变的。你知道这次有多少人选他吗?想想他这些年闹出来的事。”

“他闹出来什么事?不都掰扯过了,顶多是他忘了关栅栏那一次,谁都能犯错——”

“宫城,”佐藤村长的声音沉了下来,打断了他的辩解:“我们只是通知你,没在商量。是的,你都澄清过了,但他身上的票还是那么多。你还不明白吗?我觉得你应该是最明白的。”

宫城良田垂下头,做垂死挣扎:“流川他本来也不是村里的人,没必要……”感受到身侧青年投来的讶异目光,他说不出话了。

“哈,”佐藤干笑:“这时候你倒这么说了。”他眼风扫了扫良田,又扫了扫流川。良田自知理亏,转开了眼。佐藤村长接着说道:“好啦,快点给他洗个澡,吃点好的,明天早上我们会带着‘往生汤’来接人。”他留下这句话,抬脚带着一票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流川和宫城手牵着手,在房子前面站了一会儿。

“良田,往生汤是什么,好喝吗?”

宫城听流川这么问,只觉得手里的鱼沉甸甸的。

“我又没喝过。再说,喝过的人也没法告诉你。别想了,晚饭做鱼汤。最后一顿,吃点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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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把三条鱼都炖了汤,下了豆腐和白菜进去,自己却吃不下什么东西,到最后这些菜全进了流川枫的肚子。他去厨房架起干柴给流川烧了热水,仔仔细细地给流川搓头发,手指一道一道分开结块,又把皂角抹开,再用热水冲洗。流川的头发便逐渐显出原本漆黑幽深的颜色,在烛光下晕着暖黄的光。

他往常给流川洗头的时候有点絮叨,但一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便难得地保持了沉默。流川点着头昏昏欲睡,宫城把他推上床,自己从墙角拿了个竹篮。

他想了想,把家里最锋利的刀拿了出来,找到了一把短一点的斧头,又把之前腌的鱼啊肉啊和储存的干粮都拿出来一些放进篮子,吹灭了蜡烛,绷直了背坐在床头。

打过五更,宫城听着脚步声远了,推了推流川。

流川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宫城压低了声音,给他比了一个“嘘”。流川枫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宫城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的一个角,前门果然守着人。他叹了口气,打开屋里的地窖盖子,拿起竹篮,朝流川示意。

流川点点头,钻进了地窖,宫城紧随其后。

地窖里到处是干草和尘土;很久以前,在宫城京介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在这里酿过酒。后来宫城爸爸成了祭品(那时选祭品还是抽签),宫城的哥哥去林子里面找他被狼咬死,宫城薰再嫁,宫城安娜离家出走,这里就什么都不剩了。 宫城良田的小房子盖在村庄外围,这个地窖有一个对着村外的出口。良田提着篮子,牵着流川往外走。

“良田,为什么白天你要那么说?”

宫城良田心道果然来了,想了想,还是和他解释。“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但其实你是被我捡回来的。”

宫城所在的村庄每年都要选一个年龄合适的人牺牲:在春天把此人绑起来带到荒野里,任他被野兽啃食殆尽。这是献给山林之神的祭品,靠森林吃饭的村庄以此祈求山里水草丰茂、野兽繁衍不息。宫城京介当年做了那个倒霉蛋,宫城宗太想在他被野兽吃掉之前把他救回来,一个人闯进了林子,被一群野狼啃得只剩骨架。良田想为他报仇,一个人拿着小刀进了林子,跟着一匹狼找到了狼窝。

没想到的是,他在狼窝里和一个小不点大眼瞪小眼。

那个孩子衣不蔽体,甚至不会直立行走,也不会说话。良田和他沟通,被他咬了一口——倒不痛,只是这孩子呜呜地狼叫,叫得他头疼。

彼时自己也还是个孩子的宫城良田把这个孩子领回了家。狼群夺走了他的哥哥,还给他一个弟弟,这很公平。就像因为村庄里每个人都是因为别家出了祭品才活到现在,所以大多数人并不会尝试逃跑一样;这样才公平。

“村里人一直不太接受你,出什么事都爱往你头上算也是因为这个。”宫城良田叹了口气:“虽然你不太在意,但也还是,辛苦你了。”他说着,顶起地窖另一头的门,把篮子往外面一放,手一撑膝盖一顶,跪到地面上。他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流川也跟着他从隧道里爬了出来。

宫城把小篮子递给他。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做得到底对不对。”临到分别,他有些怅惘:“或许在荒野里,你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流川接过他手里的篮子。

宫城朝他招招手:“你走吧。”

流川歪了歪头,看着他:“你呢?”

宫城耸了耸肩,说道:“我的妈妈还在这里,如果我也走了他们会把她抓去做祭品,所以算了。”他没给流川反应的机会,转移话题:“你还记得以前我一直不让你喊的那个声音吗?你现在可以喊了。”

流川握着篮子的把手,几乎是有些茫然地“嗷呜”了一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长长地嚎了一声。四面荒野传来狼群的回应,一阵风吹过,树叶和草丛一起沙沙作响。不一会儿,一个黑影就出现在了视线内。

宫城捏了一把汗,流川却弓下腰,直接向那匹狼伸出手。狼向前一步,低头闻了闻流川的味道后,走到了流川的手边,用尾巴扫了扫流川的腿。流川挠了挠它的下颌,站了起来,一人一狼就这样朝森林走去。

在人影汇入树影的边缘处,流川枫最后驻足,回头又看了一眼宫城。宫城朝他招了招手,流川便和那匹狼一起混入了一片冷翠——太阳快升起来了。

宫城沿着森林的边缘慢慢走了一段,吹够了风后大摇大摆地回了家。佐藤村长已经带着人等在他的门口。

“宫城,你知道规矩的。”

宫城良田耸耸肩:“流川不是这村里的人,我来当祭品不是更好吗?”他说着,满不在乎地从旁人手里接过那碗“往生汤”。

村里流传着的普遍信仰是,如果祭品死去时心怀怨恨,那么他的心神就不够纯洁,会让山神不高兴。所以他们在送祭品出门前,都会为其准备一碗“往生汤”,喝下去便忘却一切,喜怒哀乐全都变得和初生婴儿一样纯洁无瑕,这才能算是合格的祭品。

宫城灌下“往生汤”前最后想起的是在狼窝里看到的流川枫的眼睛。细细长长,黑黑亮亮,多么美的一双眼,他当时想。

随后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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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良田在旷野里背靠着一棵树的树干醒来,内心十分茫然。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他的手脚上都有勒痕,还有些淤血,他因此推测自己可能被人绑起来过。但现在他可以自由活动。

我这是……迷路了?

他正思索着,忽而听到草叶摇动的声音。一个陌生的、俊美非凡的青年从林间转出,手里拿着一柄小刀,刀尖插着一条鱼。

“良田,”他叫了一声。这称呼在空中打了两个旋儿落入草丛,宫城这才反应过来,他或许是在叫自己。

青年抿了抿唇,露出有些倔强的神情来:“我昨晚想问的是,你呢?”

这没头没尾的话让良田愣了愣。青年见状,追问道:

“你的幸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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