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兄弟
当风拂过面颊,宫城良田总会微笑起来。别人问他在笑什么,他会说:
我在笑一个笨蛋。
宫城良田是个笨蛋,所以他有很多东西想不明白。他知道宫城宗太的死和自己说的话没什么关系,但不明白为什么负罪感还是会海浪一样层层叠叠地扑过来:如果那天他再坚持一点、如果那天他再胡闹一点,是不是,是不是结局就会有所不同?这些念头像一个鬼魂一样,轻飘飘地压在他的背上。
他不知道。
他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挑衅那群看着就知道不好惹的不良少年,不知道为什么被约到天台群殴的时候自己不想认输,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去骑那趟摩托车,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遍一遍用剃须刀片划开手腕。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习惯的,他已经忘了。他只是看着熟悉的颜色,和哥哥留下的护腕一样的颜色,然后感到安心。也许他已经习惯了痛苦,这感觉对他来说是如此的熟悉,以致于比他躯壳的居所更像家——因为这里有宗太?他不明白。
宗太也是大笨蛋。在要下雨的天气里出海捕鱼是笨蛋,非要守约丢下弟弟不管是笨蛋,作为爸爸死后家里的队长丢下副队长先跑路更是笨蛋,更是罪加一等,大笨蛋。这样的笨蛋,为什么我要怀念呢。我以为我会哭的,但为什么一次都没哭呢。想大吼大叫,但又没什么可说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宗太,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他拒绝去宗太的葬礼。薰拗不过他,葬礼那天他在哥哥的房间外面坐了一整天。可能是因为他觉得如果去了他就真的 永远 失去宗太了。永远,对于 11 岁的宫城良田来说,实在是一个太可怕的词汇。他只想缩小,再缩小,离一切都远远的。他能感到妈妈和妹妹投过来的目光,他知道他应该给出点什么。但他没有可以给出去的东西。他一无所有。
不对,他还是有一些东西的。比如,篮球。
原本是在哥哥的影响下捡起来的篮球;也是在迷你赛的时候被告知永远都追不上哥哥的篮球。少年篮球赛是他给自己定的一场考试:你能不能代替哥哥,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呢?
他考砸了。他是还不如哥哥的超级大笨蛋。
他开始反复做一个相同的梦。梦里自己站在血色的海边,浪花拍在胳膊上,满手红色。风吹过他有些长的头发,世界只剩下唯一一个颜色。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所以开始学着用发胶固定住头发,也抓出了还不错的造型。但是他打着打着篮球,头发就会散开,垂下来,奔跑的时候还是会感到风。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干脆把头发剃了。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渐渐地说不出话。他想,是因为他无话可说。能说什么呢?该说什么呢?他不可能跟妈妈说我来当队长,也不可能去跟安娜说宗太已经死了。他更不可能和同学说,你们好,我叫宫城良田,是个杀人犯,擅长诅咒,咒死了自己的亲哥哥。毕竟他最想说的那句话已经没有机会说出口。宗太,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还在打篮球。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不敢让自己的生活太过空白,也可能是出于一种生活的惯性。但他看到那个曾在国中时野球场上招呼过自己、让自己想起哥哥的男人蓄着长发低下头来的时候,他的第一感受是轻松。
你瞧,哥哥,你就算活着,也是有可能变成这个样子的嘛。
他于是还击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吗?我当然可以击败你,我是可以击败宫城宗太的。我当然是可以的——
他在天台为什么不肯倒下呢,明明知道只要认输,忍一忍,很多事情都可以过去的。认输,求饶,哭出来,喊出来,一切都可以结束。但他就是不想。他隐隐觉得,如果现在服输了的话,就是一种背叛。背叛了谁?背叛了什么?他想不清楚——不是说过了吗,宫城良田是笨蛋。
他骑着摩托车,穿过长长的隧道。他后来在医院醒来,对妈妈和妹妹说他看见了冲绳,他没说的是他看见了宗太。宗太笑着对他招手。那笑容什么意思,是在嘲笑他吗?真没劲,他忍不住想。他知道宗太不是嘲笑自己的人,即使自己这么阴暗地揣度他,他也只会用两个胳膊抱紧自己,把自己按在胸口,听他咚咚咚的心跳。倒下后的时刻才是最重要的时刻,他会说,即使心脏砰砰地跳,也要装作浑不在意。
笨蛋。笨蛋宗太。教给他的东西都没有用。宫城良田明明都照着做了,但是却还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像垃圾一样。给不了妈妈和妹妹任何帮助就算了,反而还需要他们来照顾自己。
是我做错了还是你教错了?他带着这样的问题回到了冲绳,回到了小岛,回到了山洞。以前可以装下两个人的洞穴已经变得装下他一个人都逼仄,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走了这么远。他在山洞里躺了一会儿,爬起来找篮球的时候还找到一本篮球杂志。封面上的马克笔印记过了这么多年已经有点模糊,但良田还是清楚地记起宗太说的,比起加入王者山王队,更想打败他们。
他于是给自己安排了一场新的考试。这场考试让很多事情变得可以容忍:眼泪蒸干后黏腻的触觉、头发在训练时松散下来沾在额头上、作为控球后卫去和队友们尽量多地讲话,被上门踢馆的时候向曾经的挥拳对象三井低头,又和决定归队的他一起打篮球。渐渐地,他感到生活本身不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事情。他有时候会想,哥哥如果还在,会不会是这种感觉呢?
和山王比赛的前一天,他睡不着起来夜跑。在彩子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想起出发前安娜说的“明明已经超过去了呢。”宫城良田于是意识到,他一直想追逐的那个身影,已经在被自己越过去了;他已经很久没做过红色的梦,也很久没有用刀片划破皮肤。
当晚他再一次梦到血色的大海。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旁边的礁石上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背对着他看不到脸,但良田直觉那是宗太。良田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
宗太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被海风送过来:“良酱,辛苦啦。”
良田开口的时候都没想到自己的声音能抖成这样:“笨蛋。”
宗太没说什么,但良田觉得他笑了。他又听到那个人说:“要照顾好自己啊。”
“那种事情,不用你这个笨蛋来说!我已经很厉害了,明天就打败山王给你看!”
“我们良酱这么厉害,一定可以的。”
“笨蛋宗酱!笨蛋笨蛋笨蛋!”宗太的身影开始变浅。良田忍不住吼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宗太彻底消失的时候,他坐过的那块礁石也沉入水面,红色的海面慢慢上升,颜色开始变浅。良田不由得想,原来是日出啊。
海水没过他头顶时,他在心里轻轻地说:宗太,我想你。宗太,谢谢你。
宗太,再见。
对于宫城良田来说,宫城宗太死于高二那一场全国大赛山王战的前一夜。但宫城宗太同样也复活于那一夜,并从那时候起,一直注视着他,跟随着他,祝福着他。当风拂过面颊,他会微笑起来。别人问他在笑什么,他会说:
我在笑一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