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 · Chapter 01
“泽北,”宫城抱住了他:“你别害怕。”
泽北荣治说他刚到加州的时候很不适应。他在秋田没见过这么长的夏天,这么多的太阳,以及这么暖和的冬季。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洛杉矶秋日午后的阳光正透过栎树层层叠叠的树叶打在他的身上。一阵风吹过,树叶摇动,那张光影所织就的、灿烂又斑驳的网便如呼吸般抖动着。一片红色的叶从枝头飘落,直直地坠在他的肩头,他没看见,宫城良田却看见了。于是宫城良田伸手拈起这片树叶的叶梗,在手里转了两圈,又把它丢掉。
“怎么样了?”他看着泽北荣治的膝盖。那里曾经打上过石膏,现在已经拆除了,只用黑色的护膝包裹住位置,还贴了两道肌贴,是宫城早上出门的时候亲手给他贴上去的。他抬起头问泽北:“重新开始训练,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都好得差不多了!”泽北荣治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上前一步搭上他的肩膀:“我很快就会赶上来的!马上就能重返赛场,良田你就等着瞧吧!”
他的笑容如同那日的阳光一样明媚,宫城良田却只是闪身往树干那边靠了靠,更深地钻入树荫之下。
“那太好了,恭喜你。”他语调平淡地说:“我们分手吧。”
泽北荣治的笑容愣在脸上。
泽北荣治刚受伤的那天,一出校医的诊所就给宫城良田打了个电话。宫城接到电话,和老师请了假,迎着晚夏的热风蹬了半个小时的自行车去找他。他站在泽北面前的时候,整个人都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
泽北荣治坐在已经有点掉漆的棕色木质长椅上,一手搭上膝盖,一手垂在另一边,正呆呆地看着虚空。他面前是校园里非常著名的一片草坪。那正是一年里最绿的时节,勃勃的一片翠色浓得烧眼,偶有几朵白色的小花隐没其间,自行车经过时带出的风会逼压草叶俯首,让人们得以窥见白花的真容,另显出别样的生机。几对情侣坐在远处,依偎着,头对着头,不知道在说什么小话;除了他们,还有一些人在草地上铺了红白格子花纹的餐布,他们的手边摆着篮子,正兴高采烈地笑着。
宫城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回事?”
泽北眨了眨眼睛,抬头和宫城解释:“软组织挫伤,问题不大。”
宫城知道他说得不错。这个问题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可能影响他之后的终身事业,往小了说,NBA 的那些球员没几个没得过这种伤的,休养一阵就能回队伍上继续打。他点点头,又问:“怎么搞的?”
“打得太嗨了,多说了两句话。”他龇牙咧嘴地和宫城做鬼脸:“那大块头水平不怎么样,人倒是真重啊。”
宫城良田顿了顿,想起第一次和泽北打比赛时的情景。“你就这点水平啊”、“你想当日本第一?”、还有他站在流川前面朝自己挑衅的样子……好吧,他当时也觉得这家伙挺欠打的:“你啊……现在又不在日本,你也不是第一高中生了,怎么嘴巴还是这么……”
“喂!良田,你这家伙,怎么还帮别人说话啊?再说了,我不是说过嘛,我早就改了。而且这个事情本来就不是我先挑起来的……”泽北看着宫城的表情,气鼓鼓地嘟起脸颊:“是那家伙先天天‘Chink’、‘Chink’地叫我的,还非要把眼睛这样挑起来。”他用手指戳着自己的眼尾,往上一提,把眼睛的形状挑得细细长长的,像根筷子一样:“蠢死了,我又不长这样!”
宫城看着泽北圆圆的杏眼,见人说话煞有介事的,只好顺着他的意点头:“是,你确实不长那样。”
泽北便满意地笑起来。
宫城之前没去过秋田,但他也知道那地方的气候并不适合养伤。他想起自己和长辈之间的关系,在让泽北给他家长打电话和让泽北住过来之间微微犹豫了片刻,选择了后者。
泽北要养伤,那段时间很闲。学校篮球队自然顾不上他一个伤员,宫城自己平时也有训练,他就只能一个人在宫城和人合租的公寓里呆着。跨洋电话很贵,也不能总打电话回国内,泽北便经历了自己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漫长的一段空闲时间。
最开始的那周,他因为无聊,也因为想保持运动量,经常一个人拄着拐杖,在家里走来走去。某天,提早下训回家的宫城撞见他这个样子,把他臭骂了一顿,说你这么不听医生的话,小心将来打不了球。他看泽北还有些不服气的模样,又威胁道,你要想折腾就这么折腾吧,到时候别想我管你。
泽北并不信自己会因为多走了两步路就打不了篮球,但他确实相信惹毛了宫城他自己也过不舒坦。所以第二天他就没再走来走去,老老实实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宫城回家。他所有的课都请了假,宫城中午做完饭就出去了。泽北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透过窗户的阳光从明亮到灼人的明黄色慢慢变昏,又慢慢变凉,难得地第一次体会到了时间的长度。原来时间是要挨过去的一种东西。以前,他的时间总是不够用的;现在,他就像突然暴富的人那样,不知道该拿这骤然多出来的时间作何用,只能无谓地任它从指尖流过。因为无聊随手打开的电视机里,一位金发碧眼的播音员正在播放讨论世界起源的科普节目。
泽北荣治听一会儿节目就开始神游天外。因为他确实对外部的世界毫无兴趣。他一直觉得,所谓的客观物质世界与他无关。他所观察到的、所参与进的、所生活在的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而他自从有记忆开始就摸着篮球了;所以对于泽北荣治来说,世界存在于他手中持有篮球的时刻,生命开始于他手中持有篮球的时刻,时间流动于他手中持有篮球的时刻。篮球是他的生日。所以,可以打篮球的每一天,他都在过生日。
这并不是说他每天都过得很高兴。人也不是每个生日都能过得高兴的,虽然所有人都会在他在过生日的那一天努力想要哄他高兴。更何况,摸着篮球的时候,并不是所有人都想他过得好。不过,这对他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影响就是了。他只需要手里有篮球,就够了。
万一他以后再也没法碰篮球呢?这个阴暗的想法如乌云一般笼罩在他的心头。万一他恢复得不够顺利呢?万一教练觉得他落下了训练,和队伍的配合不够默契呢?和他起冲突的是队内非常王牌的大前锋,万一他之后再遇到这种事呢?万一,万一,万一……
当篮球被强行从泽北的生活里剥离出去时,他就必须要再找些什么东西填进那个空档。
宫城良田就在这时候推开了门。
人生是由一扇又一扇被推开的门构成的。当你站在门前面的时候,你就已经站在了命运的岔路口;你推开这扇门,或者推开那扇门,命运就会走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但人往往对此毫无知觉。有时候,人们推开某一扇门,完全是出于偶然,比如:不小心走错了路,见错了人。可命运的齿轮竟然就这样转动了起来,有时候甚至会让人觉得很不公平。
那时 East Middleton 去 Thorne 的主场打比赛,泽北荣治赛前上厕所的时候听到奇怪的声响,他仔细听了听,感觉听到了有人正在呕吐——不对,是干呕。那个干呕的人听起来很痛苦,厕所里没有其他的人,要不要替他叫医生这个念头便从泽北的脑子里飘然而过。当然,他没搭理它,自己拉起裤链洗了手出去了。
但他的动作不够快,其他的队友都已经去了更衣室。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厕所门口站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按照指示牌一点点找过去。他越走到场馆里头,周围的环境就越安静,人也越少。他最终推开了一扇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格一格的长方形柜子门。泽北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坐在板凳上的、人高马大的青年们纷纷转过头来,全是不熟悉的面庞。他们看着泽北,纷纷站了起来。
泽北只能庆幸自己还没换上队服。他马上道了歉,但仍不知道该怎么办。
身后却在这时传来了声音:“泽北,好久不见?”
很久很久以后泽北荣治才知道那天厕所里干呕的是宫城良田。有时候他会想,如果那时候他选择推开的是厕所里的那扇门,而不是更衣室的那扇门,是不是他们的结局就会有所不同。但他知道,如果回到那个时刻,他还是会推开更衣室的那扇门。
假设是无谓的,人只能活一次,因此人永远无法验证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
更何况,如果泽北有回溯时间的能力,他更可能选择回到高二那年的 IH,与湘北高校打比赛的那个时候。
如果按照泽北荣治的的思路来审视宫城良田,那宫城的人生的起点和泽北荣治非常不同。泽北荣治的人生始于篮球,始于得到;宫城良田的人生始于失去,始于死亡。
他对童年第一个有印象的事情是某一天的下午。那天的阳光很好,毕竟冲绳的阳光总是很好的。柜子上摆着爸爸的黑白照片,良田不喜欢那个照片,因为那张照片里爸爸的表情很严肃,这让他显得非常可怕,比平时可怕很多。偶尔有闷热的风吹过,但丝毫吹不起跪坐在柜子前面哭泣的、妈妈的头发。
爸爸死了,妈妈在哭。良田问宗太,妈妈为什么哭,宗太说,那是因为妈妈很伤心,因为爸爸不会再回来了。
他说,人失去了自己爱的人的时候就会伤心。
那时候的良田太小了,既不懂什么是失去,也不懂什么是死亡。他只能看着母亲跪坐在照片前不停抹眼泪的背影。阳光在她身前投下一片阴影,宫城只能看着那阴影一点一点地变长。它渗入地板,它浸润空气,最终,它悄悄爬上了宫城良田的脊背。小小的少年忽地在暴晒下感到阵阵阴冷,又找不到自己打寒战的来由,只好茫然地挠了挠脖子后面。
母亲一直在哭,从太阳在头顶的时候哭到太阳在身后的时候。哥哥上前,进屋,揽住了母亲,而宫城良田看着他们,却觉得很饿。他闻到了隔壁邻居晚饭的味道。油脂、奶味和鸡蛋的香气,在空中弥散开来,让他的肚子忍不住发出了一串咕噜噜的声音。腹中空空,四肢发冷,一种空虚渐渐地从脚底漫上来。以往的这个时候宗太刚带着他打完篮球,爸爸也会在那个时候到家,一家四口就坐在桌子前,分享晚餐。可那天,这个日常被打破了。
于是,失去和饥饿,在良田那时的大脑里模模糊糊地画上了等号。那是第一件让他记得很清楚的事情,第一件让他从一片冥冥的雾霭中睁开了眼的事情,虽然他那时还不理解这件事情里蕴含的奥义。
但生活对他很有耐心。
他没法一次领会的东西,生活会给他上第二次课。
第二次,安娜在他左侧,可他没有哥哥那样上前的信心。他只能看着母亲哭泣,然后感到一阵阵的饥饿在胃里翻涌。他一点也不想吃东西,正相反,那一团模糊的饥饿翻涌了片刻后,涌上了他的喉头。他一缩脖子,吐了出来。
这或许就是生活给普通人的宽容。
生活对天才就没那么宽容。他们往往只有一次机会去领悟真相,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宫城良田问泽北荣治,你就闲不下来的吗?
泽北荣治说,对啊,我烦都烦死了。
宫城那时候已经想了很多办法让泽北能过得舒服一点,不管是给他看自己的漫画,让他借阅自己的篮球杂志收藏,让他看电视里的篮球解说,还是把自己的随身听里的音乐给他听。但泽北的脾气还是越来越坏。他对公寓的狭小有意见,他对时间的漫长有意见,他对生活的无聊有意见。他砸坏过玻璃水杯,自己一个人扫掉了碎玻璃但是没法出去买新的;他在沙发上吃面包,面包屑全掉在坐垫的缝隙里;他洗球鞋,把自己的球鞋洗坏了以后就拿宫城收藏的报纸去擦鞋。
宫城没说他什么,因为他知道,说到底,泽北怨恨的还是他自己的腿。再说,他也有点羡慕泽北做事理直气壮的样子。
宫城说至于吗,你好夸张。
泽北说:等你受伤,你就知道了。
宫城说,又不是一辈子碰不了篮球了。
泽北叹气: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我活着就是为了打篮球,和你不一样。
宫城良田看着他。
那时他们的关系已经很好,好到他知道宫城良田曾经出过很严重的车祸。
宫城问他:你为了什么打篮球?
打篮球为什么需要理由?我想,我要,我打。
泽北坦然接受宫城审视的目光。他自信地坐在轮椅上,整个人被洛杉矶过于耀眼的阳光照得熠熠生辉。他坦然地在宫城的目光里舒展着自己,为自己这个真诚的答案颇洋洋得意了一阵子。多完美的回答,他想,不会有任何人给出比这更完美的回答了,即使是宫城良田。他那时候已经把宫城良田分到了一个比较亲近的圈子里了,但他仍然对宫城良田的回答毫无兴趣。
如果他问宫城良田那个问题,问他,你又是为了什么打篮球?宫城良田会很认真地思考,然后回答他,我是为了活着而打篮球。
他就会明白自己和宫城良田的不同。泽北荣治活着是为了打篮球,宫城良田打篮球是为了活着。泽北荣治每天都过生日,而宫城良田一年只过一次生日。宫城良田并不需要天天都开心,也并不需要天天都打篮球;他只是需要一个日子,一些日子,让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思念一些人,或者缅怀自己一路走来失去的东西。
人的起点不同,走上的人生道路也会不同。泽北荣治是朝着自己想要的东西一直走,走到这个位置的;宫城良田是被自己失去的东西推到这个位置的。
但泽北荣治没有问,自然也不知道宫城良田的回答。
所以最后宫城只是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说,我觉得比起我,你还是更需要一个女朋友。
女朋友?
或者妻子,就是那种,可以一直陪着你,照顾你,让你不无聊的人。
泽北荣治觉得宫城良田完全可以当自己的女朋友,只要他再努力一点。对自己再多上点心。
有时候,人推开门是出于必然。比如,人必然要回到自己家,也必然要推开自己家的门。这无论如何说不上是错的。但,这就一定意味着他是对的吗?即使他是对的,他走了对的路,就一定会遇见对的人吗?
又或者,人的对错本来就无足轻重?
宫城良田偶尔会想这件事。
他想,与泽北荣治交往的这件事本来是对谁都无所谓的。泽北荣治太寂寞了,需要找个寄托,而他只是恰好只是出现在那个时间。出现在一个夕阳斜照、晚风习习的时间,出现在自己在美国租住的公寓里。公寓一进门有个走廊,换鞋处的旁边放着一个老式的冰箱,再往里面看能看到窄窄的厨房;走廊再往里走一侧就是厕所。短短一截的走廊通向中厅,那里既有餐桌也有客厅,客厅里摆了沙发和电视,外面连着阳台,那时阳台上正挂着他和泽北的外衣和内裤,他的衣服形状明显比泽北的小很多。泽北坐在沙发里,整个人呆呆地,眼角有些红,宫城猜他是刚哭过一场。
“良田,我们交往吧。”
不去谈泽北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会掉下来的那一两句好听的,不去谈泽北晚上和自己睡在一起时暖烘烘的身体,不去谈泽北偶尔会在梦里空气投篮一巴掌糊在宫城脸上,不去谈偶尔他看见泽北掉眼泪的时候晚饭会多做的那一道汤,他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都很无所谓的那种关系。
那天,他提着买的杂货回到家,推开门的时候,泽北荣治对他说,良田,我们交往吧。
他的手边放着一张报纸。宫城走过去,看到角落里有一条报导,一名亚裔女性在地铁进站时被推下铁轨,当场死亡。被逮捕的嫌疑人说是意外,警方却从他的网络账户里翻到发表在匿名论坛的反华言论。
死亡的女性是日本人。
“泽北,”宫城抱住了他:“你别害怕。”
“膝盖今天疼了……万一……我的伤……”
“会好的。”宫城拍拍他,“会好的。”
他们交往了。
从那以后,宫城每天出门都会把邮箱里的报纸拿走。他学校的储物柜里用来垫鞋的报纸越来越厚,也停了订购的电视套餐。反正泽北也不爱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