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烟 · Chapter 04

“我找到了,这就够了。”洋平叹气。

-

宫城良田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舒服很多了。他自觉收拾好了情绪,又有力气面对美国,面对时差,面对婚姻,面对故人——面对水户洋平。他想明白了,是自己的心态太失衡,才会搞得这么累。其实他什么都不用做——洋平不想和他聊,那就不聊,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这么想着,感觉嘴里的炒饭都变香了。

中午他们没想吃得很隆重,水户把他们拉到了一个东南亚餐馆。说是上菜快、分量大、味道也还地道,可以试试。那边的菜很爱用香料,可以吃得很健康。宫城早上起来跑步又睡过了早饭,早就饿得不行,炒饭上来的时候直接把头埋进盆里。什么情情爱爱,都没吃饭重要!

水户坐在他对面,和服务员要了三个空碗。这家的炒饭晴子一个人吃不完,水户说和她分,拿没用过的筷子从服务员上给自己的那份里拨了一小碗递给右手边的晴子,又给自己拨了一碗。盆里还剩下挺多饭,他顺手往宫城前面一推,把第三个空碗往两个人中间一放,转头就和斜角的三井聊起了东南亚菜在日本和在美国两地口味改良方向的异同对比。

几个人谈话间,黄咖喱牛腩上了,牛腩、土豆和胡萝卜在小锅里堆着,酱汁嘟嘟地冒着泡。宫城用空碗盛了点,夹着食材用碗的边缘刮掉姜黄色的流体,这才放入口中咀嚼起来。他吃饭坚持一种米饭纯粹主义,认为饭不该被汤或者酱汁染上,因此吃咖喱的时候都要单独拿个空碗盛菜。

宫城没那么爱吃牛腩,吃了三四块觉得差不多了,就又低头扒拉炒饭。水户拿起他的空碗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酱汁,一点点浇在饭上,拌了拌。

炭烧猪颈肉很快也烤好端上来了,外边的脆皮泛着油光,靠里的肉质粉粉白白,显得鲜嫩无比。宫城也不讲客气的,大长筷子刷刷几下夹了四五片进碗。他低头吃的时候感觉对面那人又在看自己,把头一昂:“怎么了?”

“你现在吃皮了?”水户问他。

宫城当运动员时候的饮食太健康,大多数餐厅的菜对他来说都会太油、太甜、太腻或者太咸,有时候一顿不合胃口的饭就能让他在马桶上一泻千里。两个人在家里的时候还好,洋平会做得比较注意,出门下馆子他们是必须要精挑细选后再去吃的。一个餐厅该如何同时满足好吃、健康又不太贵这三条标准?

他们最后找到了东南亚菜这个答案。两人基本把洛杉矶——宫城打球的那座城市——里所有的东南亚馆子全踩了个遍。

炭烧猪颈肉就是那时候他们常吃的一道菜。厨师在烤肉的时候会在最外层刷上蜂蜜,宫城以前每次都会用筷子拆掉肉最外面的那一层皮再吃。他会说自己是在控制热量——其实都吃猪肉了,未必差那一点,他就是喜欢看洋平吃自己挑出去不吃的东西,那样子会让他觉得两个人像一对真正的夫妻(夫夫),很亲密。

宫城鼓着腮帮子,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才说话:“是啊,以前不懂,后来才发现带上皮挺好吃的。虽然不健康,但它能让我舒服点。”他看了眼水户:“此一时彼一时嘛。”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和三井聊得热闹的晴子转过头来,忽而说:“洋平,你今天胃口不错?”

洋平撑着下巴:“嗯,人多的时候会吃得多一点。”

晴子欲言又止地转了回去,而宫城再次想起很久以前洋平曾对自己说,很喜欢看别人认真吃饭的样子——会觉得很幸福。

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呢,好像是觉得洋平在说花道,所以什么都没想。

现在也一样,他被洋平注视已经不再会觉得心怦怦跳了,甚至能心平气和地吃完一整顿饭。以前他可是为了能好好吃饭都要求洋平坐在侧手边的。我长进了不少,他想。


-

下午他们去了一座岛屿公园。公园里设施周全,除了水族馆、自然博物馆之外还有灯塔。小岛的绿化很好,宫城走在阴凉的路上吹着带着淡淡水汽的风,整个人都舒展开来。

这时候一座篮球场映入眼帘。

“喂,不是吧宫城——”三井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都没带球啊!”

球场上有几个小孩在玩,两三个多余的篮球结伴躺在篮球架下面。宫城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说要借一颗,随后把外套脱下来绑在篮球架的柱子上,胯下运了两下球,没回头直接把球往后一丢,已经跟上来的三井下意识伸手,接住了球。

“一对一,来不来?”宫城叉着腰,在阳光下笑得张扬。

三井把球丢回给他,也脱下外套。

这时候正是东京的早上,两个人的身体都醒了,战意就这么轻易地扬了起来。他们开始打球,两个人在球场上你来我往。其实三井大学毕业后没有走职业篮球的路,体能和技巧都有退步,根本不是宫城的对手,但宫城莫名觉得这是很久以来他打得最畅快最淋漓的一场球。他在花道婚礼前和篮球四人组约过打二对二,但也没有现在的感觉来得舒爽。

此刻球在宫城的手里,三井蹲下身子,紧紧地盯着他。他压低重心,眼睛往右下一瞥,在三井向那边防的一瞬从他左边擦着小腿飞奔而过。三井下意识伸手捞他的腿,他向前一跳一摔,躺在球场上。

“犯规犯规!”他大叫:“很危险诶前辈!”

“抱歉抱歉。”三井抹了抹汗。

今天天气很晴朗,球场的地面被晒得有点发烫。宫城整个人像打碎的鸡蛋那样摊在地上,感觉暖洋洋的,有点不想起来。他正发着呆,忽然感觉脸上罩下一片阴影,一只白皙的手握着一瓶宝矿力出现在视线内。运动饮料半透明的瓶身上还沾着水珠,散发出阵阵寒意。

宫城伸手握住那瓶宝矿力,果然是冰的。那头没松手,他借力坐了起来:“谢啦,水户同学。”

水户洋平看他的目光和中午吃饭的时候坐在他对面一样,太粘稠的质感让他下意识瞪了过去。距离感,好吧,去他妈的距离感,宫城想,反正我本来就是笨蛋,反正我总是畏畏缩缩的,反正我明天就上飞机了。

水户被他一瞪,笑了出来。

“你还是应该打篮球啊。”

宫城抬头和他对视。水户洋平的脸上一片柔软,双眼里也潋滟着水波。这话一出口,他像是自己都没料到似的,愣住了。

宫城知道为什么今天这场球这么舒服了:他久违地在球场上感到了水户的目光。

看来自己也没有那么有长进,宫城想着,转开视线。“那可不,”他的声音绷得很紧,“我本来就是职业的嘛。”


-

晚餐的时候花道终于结束了训练,带着泽北和流川一起来了,于是七个人结伴去吃墨西哥菜。花道炫耀自己能吃辣,莫名引发了几个成年人的好胜心。于是篮球四人组和凑热闹的三井都来挑战店里最辣的墨西哥卷。晴子没有参与这场幼稚的游戏,洋平也婉拒了他们的邀请,转头和服务员要了两扎柠檬水。

菜端上来,果然挤着满满的红色辣酱。宫城本来心生迟疑,但比赛毕竟是比赛,他咬咬牙,脖子一梗,还是吃了。比赛结果很快见了分晓,樱木和流川啥事没有,泽北涕泪纵横,三井被辣得嗷嗷叫,宫城面色比较深没看出来异常,就是一个人喝光了一扎柠檬水,另一扎被剩下四个人平分。

之后三井闹着要去看看花道和晴子的房子,一行人也确实不想就这么散场,花道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下来。

只有洋平和花道开了车来,晴子自然是坐花道的车,流川、泽北、和花道一起来的,也进了花道的车。宫城本来也想坐花道那边,结果三井寿不知道抽什么疯,电光石火一样挤进了花道车的后排,挤进去以后还冲宫城打手势。宫城瞧着那意思是,你们聊,哥们儿和他们叙叙旧,别管我了。

宫城只得坐上了洋平的副驾驶——按他自己的想法,他肯定是更想坐后排的,不过洋平给他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再拒绝就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了,他于是坐了副驾驶位置。

宫城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这是他先前梦寐以求的和洋平独处聊聊的机会,但现在他却没什么精神。他的目光落在方向盘前上方的台面上。那里风吹日晒的,落了些灰,显出一块干净的方形区域,像是有什么物品一直摆在这里,最近才拿开的样子。宫城转开目光,看洋平拉下手刹,车子应声启动。出停车场时洋平随手从车门侧兜里抓出一把硬币零钱塞进收费口。看来这车确实是洋平自己的车,宫城想,他最后还是搬到了花道在的城市。

他闭上了眼睛,说:“我累了,先休息会儿。”洋平说好,塞了一张宫城以前休息时爱听的 CD 进车载音响。女声空灵,旋律优美,编曲轻柔,宫城朦朦胧胧地觉得车里的气味很熟悉,真的困了起来,慢慢地睡着了。


-

晚夏的蝉哀哀地在车窗外鸣叫着,发出垂死的悲歌。宫城隐隐感到车停了,但是他不知道洋平为什么没叫醒他,逃避般闭着眼。

时间仿佛静止在了此刻。一个散发着人体体温的物体靠近了自己,靠近再靠近——宫城呼出的热气回弹到了自己身上,而对面的气息也洒在了他的唇间。车内空调温度不高,气流十分明显,这个距离也已经太近,仿佛下一秒就能吻上来。在这气氛焦灼的时刻,宫城忽然意识到,洋平车里让自己觉得熟悉的气味正是 CK 永恒男士的气味——自己在美国那几年最常用的香水的气味。

其实这个味道并不算浓,所以他白天在后排都没太闻到;来源也是个谜,毕竟他没在车里看到气味相关的物品(不论是车载香薰、香水瓶,还是其他的什么)。他一时想得入迷,没忍住动了下眼球。那个体温瞬间就远了。

“宫城,”他听见水户洋平叫自己,“醒醒,准备上去了。”

他和洋平敲开花道家的门,发现其他人已经到了。宫城匆匆抱了下花道就往屋里冲。洋平在他背后喊:“厕所在左手边!”

宫城确实是水喝多了要上厕所,没多想就冲进厕所拽下裤子,一通水声后生理需求得到解决。他冲了马桶,在水池旁边洗了手,正准备推门往外,忽而听见晴子的声音:“洋平君,你打算什么时候回 L.A.?”

“后天吧。”

“这一路还挺长的,我和花道的事情真是辛苦你了。”

原来洋平没搬过来吗?宫城歪着脑袋想。

“这没什么,花道之后的幸福,就交拜托你了。”

哎呀哎呀,这老父亲嫁女儿的口吻。宫城早不吃醋了,现在甚至很有调侃水户洋平的闲心。他对听墙角这事毫无负罪感:谁让这俩人非要在走廊里聊天,这完全不怪他啊!

“洋平君请放心吧!倒是你,”晴子的语气顿了顿,“我和花道都很担心你。”

“担心什么?”

“他说,希望你也能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那个啊,”洋平的语气依旧淡淡的,但宫城听出了一点更真切的伤心,“我已经找到了。”

“那……?”

“我找到了,这就够了。”洋平的语气变得悠远起来:“别的我就不想了,因为太多东西不是我能控制的。”他顿了顿,再次和晴子保证:“我真没事,你们不用太担心。”

在晴子还能说什么之前,他补充:“花道他们该等急了,咱们快过去吧。”

宫城等他们走远了才从厕所里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