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烟 · Chapter 03
他慢慢地笑了起来,身上的疼痛也变得遥远。
水户洋平拿给宫城良田一盒已经开封的薄荷油膏。宫城费了很大力气打开盖子,发现这盒其实没怎么用。他用指尖抠了一坨,均匀地抹在脖子周围。清凉的感觉反而刺激了皮肤,宫城觉得更痒了,忍不住又挠了两下。上午十点半,太阳光已经热起来了,从车窗投进坐在司机后座的宫城脸上,微微发烫。
他扣上盖子,把那盒油膏往前座的人肩上拍了拍。洋平没回头,伸手把盒子拿走了,两个人指尖有片刻的接触。宫城觉得他的皮肤有点凉,下意识问:“你没吃早饭?”
水户早上起来容易低血糖,严重的时候牙刷到一半倒在浴室里都有过。宫城这话一问出口就觉得不对,距离不对,情绪不对,传递出的信息也不对。洋平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把油膏丢进驾驶座旁车门上的格子,闻言扭头看了眼后视镜,说:“酒店空调比较凉,吹的。”
所以是没吃。宫城想着,靠到窗户上,决定不再和水户洋平说话,以免再越界。
其实花道居住的这座城市良田、洋平和晴子都挺熟,主要是三井没太来过,所以这几天旅游的本质是他们三个陪三井一个人玩。上午安排的行程是美术馆,宫城一下车就喊渴,跑去给每个人买了瓶糖水能量饮料。三井闹他,说宫城你出门在外就不控制热量了吗,挨了宫城一脚,老实了。
这馆宫城早来过,他对美术品本身又不太热衷,只走马观花地略略看了;反而是三井受了几年的社会熏陶,就着展品来历和场馆布置对着晴子侃侃而谈。宫城半小时把每个馆都扫了一遍,扫完时他们连第一个展厅的一半都没看到。宫城受不了,自己跑到大厅的长椅上坐着了。
水户不知道去了哪,没看见人。宫城坐在大理石的凳子上就开始犯困,把耳机一掏一挂,放上歌就开始打盹——毕竟倒时差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再醒来的时候看见身上搭着一件外套,是秋季会穿在外面的那种单层黑色夹克。宫城打着哈欠站起来,拎着衣服甩到背后,发现外套的袖子边正好到自己手腕,心里就有数了,又左右看了看,没看到衣服的主人。于是宫城低头按手机:“人呢?”
洋平的回复没过几秒就发过来了:“三井前辈兴致挺高,看起来至少还要一个小时。你要不去车上躺会儿?”
宫城正好想找洋平聊几句。他来美国本就存了找水户谈谈的心思,就是没想到这么多天都没能遇上人,要一直等到花道的婚礼才和他重逢,还没能说上什么话。他刚想打字问洋平在哪,要不一起去车里坐坐,洋平下一条消息就发进来了:“车钥匙在外套的内兜里,你不需要我带路吧?”
宫城其实有点路痴,刚到美国的那段时间出门必须和洋平一起出去,不然洋平打完工下班还要单花心思把迷路的宫城捡回家。那时宫城每次一个人出门,洋平一定会和他确认——“你需要我带路吗?”后面宫城终于熟悉了家附近的路,洋平在他出门前还是会一本正经地问他这句话,就是为了逗他瞪自己玩。
宫城看着屏幕里的话,忽然就委屈起来了。
为什么要用我熟悉的话把我往外推?
他一个人站在美术馆的走廊里,觉得这建筑设计得实在不好:天花板太高了、灯太亮了、空调也开得太冷了。只有没有心的死物能在这里过得舒适,太不适合自己这样的活人。不然他怎么会这么难过呢?
他于是回:“三井前辈在哪个厅呀,我去找他。”
三井看到宫城的时候挤眉弄眼的,宫城觉得他五官就差脱离脸部底盘直接在半空跳舞了。水户跟他们没在一块,晴子说他突然不舒服自己去休息了。说完她仿佛被展厅中间的雕塑吸引了注意力,自己跑了过去。
三井一看晴子不在,立马用胳膊肘戳戳身边的宫城,悄悄问他:“怎么样了?”
宫城良田装傻:“什么怎么样了?”
三井贼兮兮地低下脑袋:“我看你们早上氛围还挺不错的,特意拽走晴子给你们创造独处机会。进展怎么样?有这么体贴的前辈,感动不感动啊?”
三井不说还好,他一说宫城火又上来了。三井寿都比你懂事!他闷闷地想,怎么回事!反省一下,水户洋平!
“感动,感动死了。”宫城阴阳怪气:“你想我怎么报答你啊三井前辈,以身相许吗?”
“那倒不用,回国以后多请我喝几次酒就行了,嘿嘿。”
“你还真蹬鼻子上脸了是吧?你还记得上次你喝醉了以后干了啥吗?”宫城往上捋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他又甩了甩手,扭了扭手腕。伴随着关节处“咔咔”的声响,他冷笑道:“还喝?我之前和你喝酒都喝得要在老板那放一辆拖车了!”
“我们不是都小半年没一起喝了?你好记仇。”
“你也不想想是谁的原因!”良田朝他摆摆拳头:“再废话揍你哦?”
“宫城,有没有人说过你太暴力了?怪不得这么多年一直单着呢。”三井这句话说得莫名大声,边说边灵活地往后一闪,在宫城揍过来之前忽而朝他身后扬起下巴:“水户!你管管他!”
宫城一把薅住三井的领子:“这种低级的注意力转移技巧鬼才会上当呢!”
在他真的一个上勾拳打飞三井的假牙之前,他的背后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带着丝丝疑惑的声音:“宫城?”
宫城的动作一顿,目光落到三井的身上。三井朝他呲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学他挑了挑眉。那意思很明显:“哥们儿够意思吧?”他带着那个恶心的笑容,哥俩好地揽过宫城的肩:“我们正聊着呢,说没想到花道是我们三个里最早成家的。你呢,水户?”
宫城低着头,听三井问出一个自己也关心的问题:“水户,你现在定下来了吗?”
他感到水户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发顶。美术馆里实在是太安静了,水户洋平的沉默充斥在整个空间里,显得排山倒海。宫城忽然觉得喘不过气,胃里又有熟悉的抽搐感。他推开三井:“抱歉,我不太舒服。”说着就往厕所冲去。
宫城出来的时候,剩下三个人都说不打算逛了直接去吃午饭。一行人走回车那边,洋平从良田手里拿回外套掏出车钥匙。宫城上车了以后水户从前座的抽屉里摸出块小面包,丢给他:“你先垫着点肚子吧。”
宫城接了,拆开包装袋咬了一大口,差点噎着,连忙打开饮料灌水。加了太多糖精的甜水渗入面包的缝隙,黏黏糊糊的一坨扒在宫城的喉咙口。那触感让宫城觉得很恶心,只想把找个地方把东西抠出来,抠出来——把一切身体里心里不属于自己的也永远不会属于自己的东西全抠出来。
水户是不是单身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到底又在期待些什么?当初他上飞机水户就没有任何表示,那时候他早就该知道故事的结局了不是吗?就算他现在和水户洋平真的重归于好又能怎么样?他们都是奔三的人了,早就没那个精力,隔着一座大海和十几个小时的时差轰轰烈烈地谈一场异地恋。换做当年还有可能——不,宫城摇摇头。他当初就不应该脑袋一热答应水户洋平的请求,所以现在落得这个狼狈样子也完全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他理解,他必须吞下自己种下的苦果。
于是宫城良田逼着自己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他觉得喉咙很痛,脖子很痛,腰很痛,背很痛,头也很痛。
在一片疼痛里,他很突兀地想到爱。
爱应该是让人笑起来的东西,所以我们之间的感情其实不算爱。他想到这里,甚至觉得有些释然。我们之间只有一些落了灰的回忆,掺杂在不甘心和不舍得里面,处置得不太妥当,仅此而已。
他慢慢地笑了起来,身上的疼痛也变得遥远。
“谢啦,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