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海水漫过脚背

4505字

宫城良田愣了愣,笑了起来。

“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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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良田最近状态不太对。不能说不好,判断仍然敏锐,传球仍然冷静,但确实不是平时的他。安西教练看出来了,赤木看出来了,三井看出来了,流川也感觉到了。唯一没什么感觉的除了当事人——只剩下粗神经的樱木花道。

宫城向来是个心事重的孩子,安西教练给赤木使眼色,大猩猩拐弯抹角地去问是不是队长的移交给了他太多压力,果然什么也没问出来。三井找宫城跟他一对一,发现宫城一直在走神,打几轮就说没意思了,气得差点和宫城掐起来,两个人被赤木和流川一人抱住一个拆开。

赤木退部的那天晚上,他们难得去了 KTV,情况特殊,赤木对他们买酒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闹到半夜很多人都走了,樱木和三井喝高了非要歌王争霸,双双抱着麦克风对嚎,新任队长宫城良田捂住耳朵,在服务生来问要不要续钟点的时候当机立断说算了我们散摊吧。于是赤木和木暮架着樱木走,而体重较轻的三井被留给流川和宫城。

宫城和流川把三井架回家,走出高级公寓楼的时候对着路灯恍惚了一下。他也喝了点酒,没太醉,还能送人,但嘴上把不住门,脑袋里划过的念头从喉咙里丝滑地流出,比他平时呕吐还顺畅。

“也不知道三井前辈能打到什么时候……”

流川整晚只喝了水,沉沉地看着他:“你走神是因为这个吗?”

被问的人脑子被酒精滞涩,转得不够快,下意识“啊?”了一声。

“你这几天在对着他发呆。”

宫城看了流川枫一眼。下了球场他们交集不多,鲜少有这种独处的时刻。流川枫的眼睛又黑又亮,新任队长觉得自己有点被晃到。晚风拂过二人,懒懒散散的。

有些事情像没晾干就收起来的衣服,闷太久会长出白色绒毛和青色斑点,宫城觉得是时候该把它们都拿出来晒晒了。

他对着高自己一个头的后辈挑眉:“你真想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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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路灯边的长椅上坐下。

酒精是个坏东西。宫城一边这么想一边慢慢地开始讲述。从哥哥的海难,到国中野球场的偶遇,到天台群殴和之后的飙车,再到后来大家都知道的故事。

流川没说话。

事实上,宫城都不确定他是真的有在听,还是睡着了。但无论怎样,他这样都很好。宫城只是需要说出一些东西,而流川并不是一个大嘴巴的人。他甚至觉得流川可能明天起床就会把他说的全忘了,毕竟这些和篮球没有那么大关系,只是些现在回头看都有些模糊的往事。

偶尔还会冒出来纠缠他的往事。

“我最近在做梦,上一秒和宗太在一对一,下一秒就看到他在船上。再下一秒,他的脸会变成三井学长的样子。”宫城说着说着声音和身体一起下沉,只好把手肘支在膝盖上撑住额头:“我想不起哥哥的脸了。”

他的声音和身体和手都在抖——酒精卸下了他的控制力,他手边也没有一个可以把所有在颤抖的事物全藏进去的口袋,于是这一切就全都暴露在了路灯下。他感到赤裸,感到孤独。酒精是个坏东西,他想。结好了的痂就不要再撕开,他现在捂不住伤口,只觉得有什么死物拌着血从身体里面坠下来。

背上的触感唤回了他的注意。他花了一阵反应过来是流川在拍他的背。那力量很轻,与其说是拍不如说是抚摸。一下,两下,从后颈到肩胛骨又回来,三下,四下,五下。

宫城良田这晚上第三次感慨酒精是个坏东西。因为这东西从眼眶里溢了出来,带着热气砸在地上,跟着流川抚摸的节奏:啪嗒,啪嗒,啪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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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第二个周一再次一起训练的时候,所有人都表现如常。宫城情况好了很多,但安西教练觉得他还是没有恢复到最巅峰的状态。训练结束后小队长在更衣室里再次对着三井寿的背影发呆的时候,流川枫擦着汗走了过来,往中间一站,将将好隔开他的视线。

三井有些莫名地看向流川枫。

“三井前辈,你接下来怎么打算的?”

宫城那天早上睁眼的时候有点不太想面对这个世界。主要是不想面对流川枫。他非常希望流川枫那天睡着了什么都没听到,或者过几天多睡几觉就把这些都忘了。他今天打练习的时候喂球给流川都喂得有些迟疑,被其他人理解为状态不好。但现在,流川枫还记得他说的话这件事情,让他心情出乎意料地好了起来。

三井寿回答的时候他抬头去找流川枫的眼,流川枫看着三井,没跟他对上眼神。更衣室里的白炽灯映着流川被汗打湿的头发,黑黑亮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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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问题流川能解决,有些问题他解决不了。

干呕的时候,想起哥哥的时候,跟三井一对一走神的时候,半夜噩梦惊醒的时刻。良田养成了一个习惯,会不自觉地在一些时刻去找流川枫的眼。大多数时候,他总能找到。有时候流川枫就站在原地,有时候他会拍拍宫城的背,或者拍拍宫城的肩。

但他几乎都在。

又一次外出比赛,宫城抽到和流川一个房间。这是三井最后一次和他们一起打篮球了,比赛成绩不错,三井表现得尤其好,捞个大学邀请不在话下。庆功的时候良田又小喝了两口,被流川扶回房的时候浑身发烫。闷热的情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他把头靠在门边,只想找个理由大哭一场。

流川的手搭在他的后颈,发凉的指尖让他感到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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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位数密码,是流川和宫城的球衣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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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平复了一会儿呼吸,起来去厕所拿了条毛巾递给他。宫城没接,脚尖勾上他的大腿:“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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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后来经常做,高中生总是有无限的精力,而宫城良田确实太需要一个体温帮他度过长夜。宫城又和流川说了许多许多事情。有些很细碎,有些则是他小心翼翼藏了很久,用细碎的方式讲述出来的。有时流川会好好听,有时流川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睡着的时候,宫城就把他架到自己的摩托车后座,驮着一只大型黑猫回家。两个人晚上都不是爱弄出太大动静的人,薰也是从两人的膝盖上的痕迹判断出他们之间关系的。

但她没有戳破。很久很久之后宫城重新把流川以男朋友的身份介绍给她,看着母亲毫不意外的表情,听她说我在你们还上高中的时候就知道了,他忽然福至心灵地明白过来,脸红了又红。

生活里,流川总能沉默地接住来自宫城的所有请求,就像在球场上沉默地接住良田的每一次传球。生活的海浪浮浮沉沉,宫城第一次感到安稳。

三井寿毕业那天,他再一次梦见海。晚霞绮丽,海风习习,一个身影背朝着他独自向海的那头走去。

但良田这回不再在梦里哭喊着求他回头,也没再为了追上他与浪花搏斗。他只在静默中目送那个身影越走越远,一步一步,跨过海水,离开海岸。海中的漩涡终于停止转动。他知道,那是因为这次自己有好好道别。

宫城第二天在更衣室里问流川,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冲绳。

他们上午在球场打对抗,下午在山洞里做爱,晚上一起走过良田熟悉的街头。清晨,他们坐在沙滩上一起看日出。朝阳升起的时候后辈睡着了,沉沉地靠在宫城的肩上。前辈的手勾起流川柔顺的黑发,一圈一圈地绕,卷起又松开。天边的云是浅橘色的,潮水拍着沙子,一下一下地涨上来,直到漫过二人的脚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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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走的时候,已经毕业的赤木和三井都来给他送机,他轮流和一群人告别,带着叮嘱上路。旧伤已然好转,但他的身心又增添许多新的刻痕。这些刻痕来自另一个填满了他的人。虽然他总是安慰自己,某些时刻爱过已经够了,但他仍然无法自抑地感到伤心。他似乎总是这样,每一步都走得过于沉重。

一圈人告别完,流川是最后一个。他们昨晚做得很疯狂,以至于宫城腿还是软的,在夏天还穿了长衣长裤来遮住痕迹;不过他总是奇装异服,队友们早已习惯。终于轮到单独和流川说话,良田看着平日寡言的少年第一次上前,主动牵住他的手:“我也会去那边。”

宫城良田愣了愣,笑了起来。

“我等你。”

他留下这句话,轻快地朝众人招了招手,拉着行李箱进了登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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