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欠我一杯柠檬汽水
有一年的夏天,一场大雨把你留在我身边,世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屋檐
宫城是在打完野球回去的路上忽然碰到水户的,很突然的粉红色改装小摩托慢吞吞从视野的盲区杀入。
他一身汗,背着一个篮球,头发半湿不干地散着,声音从后面往前飘,也不知道戴头盔开摩托的人有没有听到。
“水户洋平?”
不笑的一年级男子高中生,不合适的大头盔颠簸着,头盔下发型保持尚可,但同样是汗津津的。不近人情的黑眼睛因为剧烈的阳光眯了眯,在宫城看过来后他的嘴角微微扬起,说:“是宫城前辈啊。”
宫城说好巧,第一次在这条路看到你。水户擦擦汗,推着车走过来说他也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刚刚去医院看过樱木。宫城犹豫了片刻问樱木怎么样了,水户说恢复得很快,吵着要训练要打球。
过了一会儿,水户才说:“谁让他是天才嘛。”
宫城忍不住笑起来,一个古怪又恰当的时刻,盛夏尾巴的下午,犹如某个不知名的二年级上学期,阳光炽烈夏蝉垂死吟唱,有一种彼此很熟悉的错觉。事实上他们熟悉的只是彼此的姓名,和朋友的朋友这样难以为继的浅薄联系。
一起走了一会儿,两个人其实也不知道对方要往哪里去,水户扫了一眼宫城的包说前辈刚才打球去了,宫城点点头说是呀,水户问赢了吗? 宫城扬起脸一脸理所当然地笑笑说:“没有,输掉了。”
水户说,哦,我送你回去吧。
没有安慰也没有问比分,好像输赢这种事对他从来也不重要,宫城这才想起来,他本来就打算要坐地铁回家。
他接过水户递过来的大了一号的头盔,宫城说你买这么大的干嘛,问出口觉得自己很蠢。水户在发动机轰鸣中慢慢地说因为打折啊,便宜一半呢。宫城说你都不挑一下吗,水户很认真地回复说挑了呀,这个最便宜。
宫城坐到樱木那个惯常的位置,一种莫名其妙的倒错感,宫城说怎么开得这么慢,你要和小学生赛跑吗?除非是拖四个人,他都没见过水户有开这么慢过。水户说安全起见,宫城“哼”了一声说以前也没见你注意过安全,水户说你以前很注意我吗?老破车加速加得很慢,马力还在,宫城毫无防备好像一只大号啄木鸟,咚地撞上前面的大号头盔。
安全头盔安全个屁,简直要把人撞出脑震荡。
这下是真的有点紧张,宫城知道水户应该是有脾气的,但之前只见过他对三井发火,宫城抱着他的腰闷闷地说你们这群一年级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吧。水户一拧破车把手,粉红小车哼哼唧唧地响,宫城说你改装过吗?夏日的风热乎乎的,摇晃的树荫和街景被他匆匆甩到后面去。如果是在晚上璀璨的灯火都会被他们抛下,像一场盛大的逃亡,惊险绝伦的逃亡时刻,奖励是迟到的谢谢。
谢谢你在最需要的那时候站出来。
即使不是为我。
一场大雨赶上他们,劈头盖脸气势磅礴,街边的小路被冲到发白,老旧的白墙墙纸剥落,招牌被风刮得几乎上下翻飞。
稠密巨大的雨帘下两个人落荒而逃,面前只有一家亮着红光的成人用品商店,宫城率先一个箭步冲下去,水户还要停车。等看清楚里面一排的性感内衣和手铐脚链已经来不及离开了,空调一吹冷得打颤,宫城面红耳赤皮肤发烧,呼吸在空调下面无法流通,猛喘了几口粗气转过头,目光所视无不是惊险刺激。水户比他好不了多少,狼狈又湿漉漉地和他站在一起,好像此刻也只能站在一起。他们的眼神一起黏在柜台,至少还安全一些的地方,手臂自然地碰到一下,弹开,指尖贴着背包。柜台的收营员见怪不怪地掏出两个盒子说:“第二件半价。”
宫城几乎是想要吐了,他知道这时候不合适,没有更合适的时候了,他想,不行不行不行怎么能和学弟在买套的时候吐出来,而且重点是他要吐了吗?
重点是他们在买套啊!
宫城咳嗽了两声呛出两滴眼泪,眼泪里水户微笑的眼睛模糊起来,他准备去买单,宫城抓住他的手,很暖和,店员看着他们,像看两只贫穷的流浪小动物。宫城有些方面敏感异常,被人奇奇怪怪得打量不太舒服,很受不了。阻止的话到嘴边就变成了问水有没有,答案是没有。
成人用品商店喝饮料的成就未达成,荣获草莓味薄荷味半价套各一盒,保质期半年。
大雨变成了小雨,天际边有一片红色的云,月亮还没升起来,未成年男子高中生们抓紧时间冲出去一屁股坐到摩托车上,头盔上的水也顾不得擦。宫城不敢抱水户的腰,紧张兮兮地捏住一小截水户的衣角,指头谨慎地只捏着一点点,仿佛但凡不是捏着一点点就暴露了心事一般,那可太不直男了。
落日仅剩的余晖渐渐消逝,回归熟悉的街道,宫城说很晚了,一起吃饭吧。水户问前辈请客吗?宫城说不然呢?他们去宫城常去的那家店吃拉面,热乎乎的面条下肚,身上暖洋洋的,黏腻潮湿的感觉潮水般地退去。
夏天的晚上比白天舒服得多,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洋平忽然说要吃冰激凌吗?宫城有点发愣,冰激凌不是更不直男了?宫城说不要,我不吃。
不良学生宫城良田,看上去凶巴巴其实却很好相处,会很自然地让人有熟络起来的错觉,会一直很亲切没有架子,也会和学弟们打打闹闹,很难察觉他的距离感,某一刻存在空间上的疏离,才意识到隔着一块透明的玻璃。
“别辜负夏天嘛。”水户说,他的眼睛直视人的时候透着冷光,像是狙击手的猎枪,宫城浑身僵硬,倒不是想吐而是脖子上的鸡皮疙瘩控制不住。
回想起来,他眨眼的样子,动作,卷起来的睫毛,一切变得很慢,声音哑哑的,是刚吃特辣拉面的缘故吗?锯子,铲子,要么就是磨砂的纸,随便什么带刺的,尖利的有棱角的东西,划过心脏,说不清是麻还是痒。
站到网红冰激凌店门口的时候,宫城还有点发蒙。“确定吗?”他说,“这也太他妈贵了!”
消费主义害死人啊,学生证能减免一下吗?宫城痛心疾首地说,两盒套都没这么贵!
没有冰激凌。
不需要冰激凌,宫城说,汽水吧,要一杯柠檬味的气泡水。
气泡要很足很足,要在视网膜里揉碎成无数颗升腾起来的泡泡,要像一颗颗小牙齿扑到喉咙口的,要冰冰凉的。
然后他们就开始漫长无聊的排队进程,周围的情侣亲密地拥抱交谈肆无忌惮地靠在一起,宫城只觉得吵闹,轮到他站在网红门店的招牌下,水户说有柠檬汽水吗?店员公式化的笑容霎时裂开,停顿了一秒钟回答:“没有。”
宫城说那奶茶呢,奶茶总有的吧。然后扭头看看水户说,你要不要加小料?
捧着偌大一杯的巨型奶茶,宫城快乐得小鸟一样,两条眉毛和扔去的鱼线似的飞起来,举着手机拍照,拍了会儿还不过瘾,拉着水户说洋平你要拍吗?网红特级奶茶!
比牛乳冰激凌还要贵,两个人的余额全部加起来只够喝一杯。
两个人喝一瓶水,绝对足够直男。
宫城咬到了布丁椰果还有红豆,混在一起的味道怪怪的,他皱着眉头想这难道才是就是夏天的感觉?
实在太甜了,带货资深人士宫城在照片下面回复道。
洋平慢悠悠地把车推过来,宫城抬头看到他逆着光的影子,这是他很早认识,很久之前就遇见,只是认识的人。
他朝洋平挥挥手。他的动态视力好得太过分了,过分到几乎可以认为头盔底下那个是微笑,青涩又单纯的脸,下一刻眉眼都变得陌生抽象并且认真起来,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仿佛是冰激凌外面那层巧克力的脆皮外壳,在霓虹灯下面融化。
宫城有点不自然地接过头盔,有那么几分钟他觉得就一个学校的学长和学弟之间而言,大概是过分亲密了。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假性亲密关系,和 Siri 的机械问答流程近似,Siri 很有礼貌,Siri 不会发脾气,Siri 才不会管你的死活。
它没有心。
也没有多余的感情。
只要你停止,一切就结束了。
把宫城送到家门口,洋平说不留个联系方式吗?宫城装傻说之前没有嘛?洋平笑了笑,抱着头盔说:“没有。”
这他妈是他今天听到最无可救药的“没有”了。
宫城说那你还欠我一杯柠檬汽水。
这个不是特别闷热盛夏的尾声,出了一层薄汗的夏天的晚上,水户洋平说宫城前辈加我就是为了吃东西吗?为什么一定要柠檬汽水呢?
因为柠檬味的好喝啊!酸酸甜甜的,不会太腻啊!宫城坚定地说。
洋平骑着摩托说好吧,声音远远的,很大声,我先欠着吧,这个月没钱了!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买套啊,半年内一定能用得上吗?
肯定要汽水呀。
一定一定要有气泡,因为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就是忍不住要咕嘟咕嘟冒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