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兄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宫城宗太被仙道彰在凌绝峰震坏了筋脉从悬崖上摔下去杳无音信那一年,宫城良田才十三岁。常言道长兄如父,宫城家爸爸又死得早,于名于实这都是结结实实的杀父之仇。宫城良田恨自己只有十三岁,太小,没有报仇的实力;又庆幸自己只有十三岁,还来得及拜师学艺,修习武功。
他拜入湘北的时候被告知,自己根骨资质本就不算上乘,又错过最佳发育的年龄,就算现在开始每日废寝忘食地练功,最多也只能有一流末位的水平。
“即便如此,你也要学?”
安西光义说这话的时候背着光,落在宫城良田身上的目光很难辨识出情绪,宫城良田将其解读为怜悯。
“即便如此,我也要学。”
寂静蔓延,安西摸着胡须不再说话。
宫城良田伏下身,给安西光义磕了一个响头。
宫城拜入湘北派,很快明白安西的预言并不只是为了施加压力。已经达到一流水平的赤木学长在前,武学奇才流川枫和顶级根骨樱木花道在后,他只能日夜勤学苦练,其余时间和木暮师兄一起处理杂务;赢得人尊敬的方式只有那么几个,他在实力上已经无法做到统帅众人,只能承担好照顾者的责任。
夜深人静时,他会站在山顶思考,他要怎么样做才能够杀死仙道彰。寻常路径肯定是做不到的:那可是名扬天下的武学奇才,他这样根骨平平起步又晚的人该怎么追上呢。安西看出他和大多数弟子心态不同,在他又一次独自在练功场练剑时指点了一句:“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宫城良田了悟。
从此他在招式的练习上有了偏重,练习更多的是一击必杀见血封喉的快剑。他也从不在其他人面前请师父指点自己,时间一长,其他人便对他的武功失去了认知,只当他是杂务做得好才得了赏识。
湘北的位分是安西点的,大师兄赤木下来,二师兄便是宫城良田。门内其他人体贴良田的辛苦,又见他确实管得来两个无法无天的天才后辈,便传他在人心差遣上很有手段。良田只当没听见:他并不在意外界的评价,安西曾摇着头感慨说,不知道该说他是豁达还是钻牛角尖。
流川枫在入门修行到十六岁时,和安西说想要去海外仙山上修行。安西笑呵呵地说,先成为称霸武林的顶尖高手再考虑这些事吧。宫城良田在门外偷听许久,忽然听到安西叫自己的名字。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正听到安西对流川枫说:“光在神奈川地区,你就连第一高手都不是,做人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流川默然,良田屏住呼吸,在安西吩咐自己和流川枫一起下山历练时低眉顺眼地说了声“是。”
流川枫和宫城良田找到仙道彰的时候他正在湖边垂钓。这里风景秀美,沿着河岸有一排桃花树,一阵风吹过,粉色白色的花瓣便在空中打几个旋,翩然飘落于水面。凳子旁的鱼篓里装着些小虾小蟹,仙道彰听他们报上名号后邀请他们一起享用刚捞起的河鲜,被二人拒绝。
流川抽出长剑:“我要打败你。”
宫城良田看着流川枫的动作,手指颤抖。
仙道彰问他们:“为什么?”
“打败你,我就是神奈川第一剑客。”流川枫说。
“我害怕。”宫城良田说。
仙道彰冲随侍摆摆手,抽出腰间的弯刀,指向流川枫:“好啊。”他应战。
宫城良田把手收进衣袍。
刀剑相交,清脆的“叮咚”伴随着亮眼的火花。汗水从二人黑色的发梢滴落地面。流川枫被击退,单膝跪下,仙道彰横刀,刀尖点着流川枫的咽喉。
“你输了。”
“我输了。”流川枫却并没有受到打击,反而笑了起来。
仙道彰的气息不稳,他手腕垂下,正准备收刀,只听背后有些许风声——“噗”,并不算响亮的一个声音,但仙道彰对这个声音太熟了。他低下头,看着右胸口探出的剑尖。
“二师兄?”流川枫疑惑地问。
“十年前,你曾经杀过一个人。”宫城良田站在仙道彰背后,平静道:“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我都不知道湘北还有这种剑术。”仙道彰答非所问。
“这一式叫电光石火,虽源于湘北,但确是我独创。它摒弃了一切防御,只求杀死敌人。”宫城良田抽出剑,看鲜血喷涌而出:“你们这种天才,只会看到那些有机会能到达你高度的人。”
他看着慢慢转过身的仙道彰,十年来第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正是因为别人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才专修了这一招。十年磨一剑,我用上了。”
“所以你害怕的是,被人看到。”仙道彰看着良田的笑脸,心脏和血液一起鼓噪。
“是。”宫城良田承认。
“你害怕被爱。”仙道彰笃定地说。
“你在胡说些什么?”宫城良田不可思议道。
“我说,不如我们来赌一把。”仙道彰面上常年挂着的假面变得真切,眼中的热切让他俊秀的脸显出一丝可怖:“我们就赌我这条命。如果我死在这,你就赢了。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复仇。”他喘息着顿了顿:“如果我没死在这里,那就是我赢。你得嫁给我,让我替你失去的那个人来爱你。”
“你这个疯子。”宫城良田觉得这人是在临死前说疯话:“为什么?”
“因为有趣。”
宫城良田完全可以当场切下他的头颅,这样所有事情就全都一了百了。仙道彰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但他看起来毫不害怕,只是笑着注视着宫城,就像是笃定了他不会再动手。
他也确实没动手。
宫城扭过头去:“流川,走了。”
江湖上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出现过仙道彰这个名字。宫城良田只当他死了,和流川枫回山上后他彻底放弃了外功,每日把内功的基础要求做好后就专心经营杂务,把门派的经济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偶尔会在半夜来到道场,却并不练剑,到最后只是站着,看看月亮吹吹风。别人笑他在二十六岁的年纪却有了六十二岁的风骨,他也只是顺手敲敲那个人的脑瓜。又到一年清明,他采买食材时忍不住多买了一些湖鲜,于是在后山给自己热了点酒,靠着一株桃花树给自己开了个小灶。
他确信自己那天是醉了,因为他记得自己合眼时粉色的桃花花瓣落在自己唇畔。可他再睁眼时却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盖着一件尺寸明显大自己很多的外套。他问起木暮,后者却说那天除了宫城良田,他没看到任何人进后山。
在那之后宫城良田喜欢上了吃鱼。清蒸、油炸、串烤、煲汤,各有各的美味之处。一开始他还和师兄弟们分享自己的成果,但做得再好吃大多数人也无法忍受天天吃相同的食材,所以师兄弟们在饭点一看到他就绿着脸撒丫子跑。
唯一没有对鱼过敏的人是流川枫,他乐得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进食。那一段时间,宫城良田经常和流川枫两个人在后山吃饭。流川枫平时爱睡觉,有一次吃烤鱼,吃到一半就趴桌上不动了。宫城良田施展轻功回厢房拿了外套,给流川枫披上的时候数了数,烤鱼少了两串。
他真正确信有人在捣鬼是送妹妹出嫁的那天。妹妹性子活泼,打小就对自己的人生该怎么过有自己的主意,出嫁得晚,但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良田那天喝得太醉,送走新人后想在后山走走,看着漫天繁星看入迷了,一下子跌进湖里。初秋的湖水寒气并不重,他泡在水里,醺醺然觉得就这样也不错。他想象自己顺着湖水一路流下去,流进小溪,流进大海,变成一尾鱼溶进那片深沉的黑色,闭上了眼。
他做了个梦,梦里有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点嘲笑意味说他:“我还没死呢,你怎么就守上寡了。”
他睁开眼,头痛欲裂。
宫城良田做事情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事不过三。
门主的小女儿彩子和小师妹晴子结了磨镜之好,可二人都被催得紧,来找宫城良田把情况说明了,问能不能定亲。她只要嫁过来,良田当湘北掌门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而她也会履行一个妻子的义务;交换的唯一条件是他不会把晴子嫁走,以及容忍她们的偷欢。宫城良田确实苦恋过她一阵,但在和仙道那战后他逐渐觉得一切都没什么意思,对彩子的追求也就淡了。
此番彩子找上门来,也是吃准了自己念旧又没过于关念她。他说,好啊,就当帮你个忙。如果我这样还能帮到别人,那不也不错吗。
婚礼的排场很大,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宫城良田掀开轿帘,搀着彩子出来的时候心如止水,连少林寺的方丈也要赞他心性中正平和,说安西找了个好女婿,老实、稳重、听话。
司仪按流程喊着话。“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宫城良田却突然闻到一股桃花香。他的心忍不住怦怦跳起来。下一秒,他感到自己的腰被坚实的手臂揽住,贴耳听见一句:“娘子,你怎么背着我红杏出墙啊?”
仙道彰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随性,但他沉寂多年后重出江湖仍然造成了轰动。就像多年前他和宫城宗太一战成名一样。
宫城宗太和他师出同门,两个人同样天赋异禀又刻苦勤奋,是所有人都期待着的好苗子。仙道那时候好胜心还很强,远不是现在这副闲散的德性,两个人明着暗着比来比去,很多年没分出高下。曾经有人算过一卦,他们两个命中相克,只有一个人能活到十七岁。师父没信,但看他们修炼的时候总会忧心忡忡地提点:“我们最讲究自在极意,你们欲求太重,小心慧极必伤。”二人都不以为意。
那天师父正好下山办事,留仙道和宗太两个人守山。宗太难得清闲,想早早练完功下山找弟弟玩,结果欲速不达气息紊乱走火入魔,等仙道赶到现场时他已经打伤了十几个师弟,正摆出一副谁都不能阻止他下山的气势。
仙道彰不得已迎战。他虽然和宗太比了很久,但心中还给对手留有尊重,并不愿意趁人之危。他本意是制住人的手脚,等师父回来再做处置;但二人都只爱修刚性法门,气势激荡,他还是震断了宗太的筋脉。宗太跌跌撞撞又神志不清,走到悬崖边时仙道想拉他,他反而后退一步,就这么直接摔下去了。
“有时候人得认命。”他这么总结。
“你他妈非要在这种时候说这个吗?”宫城良田翻了个白眼,感受着体内不属于自己的器官带来的冲击,一巴掌拍在身上人的背上,“慢点儿。”
仙道弯眼笑了,缓慢却有力地碾过一点。宫城的腰顿时软下来,他皱着眉头狠狠一夹,看到仙道也不好受地皱起眉,这才满意地放松了肌肉。
“没想到二师兄平时看着脾气不错,床上却是个祖宗。”仙道彰拉着良田的手摸自己的身体,控诉道:“这一块,你三天前咬的;这一块,你两天前挠的;这一块,你昨天踹的。”他一边说一边发出色情的喘息,假意哀叹:“你怎么都不知道心疼一下你相公呢。”
良田瞪眼,一骨碌就翻身往外爬:“操!不做不就没这堆破事儿!仙道彰我告诉你!你不乐意伺候,有的是人乐意!我现在就去——”
他的话没能说完。仙道彰就着背后位再次掐紧了他的腰,重重顶了进来,撞碎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释放后良田被仙道圈在怀里,他喘了一会儿,说:“其实,你不用补偿我的。”
仙道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背。
“你是不是觉得,你克死了我哥,所以要还债?”良田把头埋进仙道的胸膛,声音闷闷的:“但你欠的是他,不是我。账不是这么算的。亏欠和爱和补偿,并不相干。”良田越说,声音越小:“……所以,你是自由的。你也不必——”
“宫城良田,咱们的事跟你哥没关系。”仙道彰打断他的话,冷静指出:“如果你哥活着,就我们刚刚干的这事,他知道了能追杀我到天涯海角。这算什么还债?”
轮到宫城良田安静了。
仙道一手揽住良田的身体,一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哎呀,我媳妇怎么这么笨。”
“仙——道——彰——”
“可是我还是好喜欢他,怎么办呀?”
仙道彰顶着一个巴掌印出现在湘北用早膳的厢房时,师弟们对二师兄管教人的手段有了新的理解,敬畏也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