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步

2399字

再见了。他在心里说。随后他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

-

宫城良田收拾好最后一点东西,离开他和泽北荣治共同居住了一千零一夜的家。他站在门口吸了口气,随后向前走去。

第一步,他没有哭。

不像那个情感充沛的人,宫城良田的眼泪早就在很久以前就流干了。人在走向命运早就写好的结局时心中是不会有太多起伏的,所以他走得很坦然。他和泽北荣治不合适,这是他们开始交往前他就明白的事。泽北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他们走在完全不同的路上,将来也会去完全不同的地方。他们不会有修成正果,宫城早就料到了。

第二步,宫城良田想,泽北也不会哭。

泽北本来就是个骄傲的人。良田喜欢看他在球场上的样子,自信,纯粹,锐利,锋芒毕露。看他打比赛总能看得人热血沸腾,看得人心潮澎湃,看得人……心生羡慕。他被那种光芒吸引了。人一心盯着太阳,眼睛就会被灼伤。更何况泽北这么热情地贴上来。天才不需要在意普通人的死活,他肯投下目光已经是一种垂怜,这种人怎么会为自己流泪呢。

第三步,宫城良田想,接下来该去哪呢。

他当然有目的地。他只是觉得有点茫然,占据生活巨大空间的物件消失后的那种不适的感觉,就像绷紧时间太长的橡皮筋,撑开它的东西离去后它的形状也变不回去,就这么空落落地张着。

第四步,宫城良田脚下一个踉跄,行李箱趴在地上。他扶着墙喘了喘气,心脏不受控制地跳起来。他知道这是自己失眠后一整晚没合眼,早上又喝咖啡强打精神带来的后果。他贴着墙壁坐下来,闭上眼,平复着呼吸。

胸口轻飘飘的,曾经在那里沉沉坠下的戒指已经还给泽北了,连带着那里面的心的碎片。没有关系,反正他的心早就破破烂烂,再少一块也没什么。

泽北在一次比赛后,拿着采访话筒走到一排看他比赛的宫城面前,掏出戒指单膝跪下。良田记得那时的自己心脏鼓噪着,几乎要听不见任何东西。随后,他看到泽北队友的眼神。他笑着接过话筒,说,今天是国际不再恐同日,我的朋友虽然是个直男,但他希望用这个行动鼓励大家,祝愿大家都能勇敢做自己。

最后他还是在私人场合收下了那枚戒指,泽北问他为什么要讲那段话,他说,荣治,我想打篮球。他没说的是,我想看你一直打篮球。

天才可以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因为他相信只要自己的实力在那,剩下的东西就无关紧要。这是上帝给天才的特权,他可以不懂很多东西。但是宫城良田懂;宫城良田必须懂。他不懂的话,他就再也没有比赛打。与同性谈恋爱和与同性结婚是不一样的,他不想泽北落入那种境地。

“我不是同性恋,宫城。”泽北的意思是他看起来不像个典型的同性恋,所以不会有什么影响,“我只是喜欢你。”

“我知道。”宫城良田耸耸肩:“我以前也不是。但我喜欢你,所以现在我是了。”

他们再也没去看过对方的比赛。

宫城良田扶着墙站了起来,又弯腰拎起自己的行李箱。手机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虽然通讯录里已经删掉了这个人的名字,但他电话号码良田熟悉得都快能背下来。他接通了电话。

“嗯?是,刚出发。不用来送。”他的手不知为何在发抖,但他的声音很稳。“你比赛应该挺累的,好好休息吧。”

挂了电话,他发了会儿呆。他想,泽北适合那种人。那种能够稳稳地接住他,把他举上云端的人。那种把脚站实在地面上,托住他彩虹色肥皂泡的人。是的,泽北荣治活在彩虹色肥皂泡里,他包住了宫城良田这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想要带他一起飞。

他们的爱情故事很简单,来日本后来往比较多,租到一块当室友,日久生情。在一次酒后他们滚上床,第二天良田忍住狂跳的心脏说:“我们都喝多了。”泽北说,啊,那要做炮友吗?

朋友,炮友,情人,爱人。每一步都是由篮球天才发起的进攻;但维护是靠着良田。泽北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宫城则默默记下他的所有习惯。睡觉时候要抱着东西,吃不了太辣的食物,重要比赛前要找个庙拜拜,换下来的衣服会扔在靠左边的脏衣篓里。大多数时候他扮演这段关系里更成熟的那个人,但也只是扮演。

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个人。不是那个适合泽北的人。

他拉起行李箱。第五步迈得很沉重。泽北的笑容,泽北的喘息,泽北的亲吻,泽北的手指落在皮肤上的温度,泽北的东西嵌在身体里的感觉,就像一团团细丝把他缠住缠紧,让他迈不开脚。

分手是泽北提的。他们那时已经一个月没见面。泽北到家的时候他在沙发上看泽北比赛的视频,电视里的篮球明星走到他身旁的沙发上陪他坐了一会儿说,我们分手吧。

宫城良田看到泽北传给队友的球进了以后喝了口水,说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比赛可以打。即使在 NCAA,身高加上亚洲人身份还是让他坐了太久的冷板凳。这美国早就呆得没什么意思,他现在更没有了留下的理由。良田想起冲绳,想起海风,突然开始怀念。他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了。遗憾是有的,但他仍然庆幸泽北的事业蒸蒸日上。

泽北比赛前出门的时候问他,我下次回来还能再见你吗?宫城耸耸肩说,看缘分吧。他是从泽北那里学的缘分理论:泽北很喜欢说我们这辈子有缘分所以能在一起。说这话的时候良田从他表情里读出了寂寞,他于是知道泽北心里或许有一个缘分没到的人。泽北释然道,是啊,那看不见可能就是缘分没到吧。

宫城想纠正他,说,也有可能是缘分用尽了。但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目送泽北离开。

良田,泽北在出门前转过头来,辩解般地说,爱你太累了。你就像块石头,我怎么捂都捂不热。

良田有点想笑,他不知道泽北的委屈是哪来的,明明被分手的是自己。但他忍住了,只是点点头。抱歉,我理解的,你不用太有负担,他听自己说。他现在没有力气愤怒,也没有力气吵架,只是觉得疲惫。他想要个体面的和平分手。

他自己,说到底,是个会被现实打败的人。

泽北最后深深望了他一眼。躺在沙发上的人对他摆摆手,祝你好运,比赛顺利。

宫城良田迈开脚。第六步,第七步,第八步。原来离开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他想。他越走越快,像是想丢下什么,又像是想逃离什么。一千零一夜的梦逐渐暗淡,他每走一步,那梦的颜色就褪去一层。

第一千步正落在一个十字路口,再多一步所有事就都尘埃落定。宫城良田忍不住驻足回望。

再见了。他在心里说。随后他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