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之后 · 23 · 关系

这对降谷零来说,并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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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井秀一挂电话的时候心情比起迷茫更多的是疲惫。他其实一直不太能理解人与人之间所谓“关系”。他对个体产生的情绪很敏锐——这并不是自夸,而是在许多人身上曾经得到证实过的经验之谈;但,与之相反的是,他不能理解两个人之间所谓产生的关系,大多数时候。不是说他真的一点不懂,而是——他并不认为这是必然的。

比如,男女间的,所谓恋爱关系。你和一名异性一起度过了一段时光,彼此都觉得感觉不错,于是你们约定经常见面。在此期间,你们互相对对方产生了一些感情和欲望,并释放了它们。这时候,麻烦的事情就来了。你总被要求为你们之间的关系下一个定义。往往,社会,或者另一个人根据社会主流观念形成的观点,都倾向于认为你们是恋人,你们在“交往”。你需要背负对另一个人的承诺,和束缚:这正是所谓忠实于你们之间的感情。同性之间,如果牵扯到了性,也会遇到类似的境况,只是或许没那么频繁。

这份承诺,对赤井秀一来说,最无法忍受的地方在于,所有人(往往包括涉及到的另一个人)都会默认,这个承诺、这段关系必须永远持续下去,否则就是失败的。而为了持续下去,它往往要求双方不断地妥协:放下一些自我,做一些让步,容忍一些东西,改变另一些东西。所有人看着你,都默认你一定要往一个方向去。

当赤井秀一进入那样境地的时候,他会遵守规则——他并不是非要主动挑战什么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认同那一套观点。他诚实地凝视自己的心,发现自己如此认为:一个人更喜欢和谁在一起呆着,做什么事情,产生什么样的情感,到最后,其实都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情。这和其他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怎么看待他以及和他的关系,关系其实不大。他并不对另一方有任何附加的期待——他并不需要其他人为他改变,只要求共同分享的时光大体上快乐即可。不快乐了,分开也没什么:永恒并不是什么一定要追求的东西。

他这种心态,当然是被看穿过的。朱蒂曾经在分手的时候抱怨,说不知道他是自我太过坚固还是社会化没有完成的高中生,赤井秀一只是耸了耸肩:没什么好解释的,他就是这样的人。“并不是每个人的自我都像你这样坚固,真不知道和你交往有什么意义。”她说:“根本就没什么变化。”

可是,一起度过了一段不错的时光,本身难道不就是意义吗?为什么要附加那么多别的东西呢。至于交往,只是她很希望他发出那样的邀请,所以他做了,仅此而已。对赤井秀一来说本来就是没什么区别的。他当时想这么说,但最后决定不要当一个事事都要还嘴的没长大的高中生,于是闭上了嘴。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是解释自己。

所以赤井秀一感到疲惫。他明明只是单纯希望降谷零过得好:首先活着,其次好好活着。他可以为这种愿望做自己能做的——但是,这和他与降谷零进入一段常规意义上的“关系”,并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他承认自己对降谷零有欲望;并不只是性方面的,也有其他指向的;而且当下他只对,也只想对降谷零,投射这些欲望。情感?或许也有,还有很多。但这些都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的欲望,情感,和期待,虽然由另一个人引发,但都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降谷零对他也有情感,是的。他毫不怀疑这一点。如果他想,他现在就可以在废墟上长驱直入。他有那样的欲望和行动力。“掠夺才是我们的宿命”,琴酒曾经对他说。也许琴酒是对的。他刚带着自己的目的来到这里找上降谷零的时候确实是那样的心态,从只想说明白事情到想和这个人纠缠到永远;他当时是在赌气,他承认。他想让降谷零看到真正的自己,而不是透过扭曲的情感滤镜。他现在想到把降谷零完全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心里还是会有一瞬间窒息般的悸动和狂喜。但是,但是。

他想起降谷零的牙齿咬在脖子上的感觉,想起降谷零在阳台上的一夜,想起暴雨里他在路灯下坐在黄金墓碑王座上的样子,想起他递过的水,他的拥抱,他的亲吻,他的味道……

赤井秀一点了根烟。人总是会下意识地依赖一些已经习惯的东西。也许降谷零对他只是惯性一样的感情。并且,更重要的是,他最终决定,他还是不想带着期望降谷改变的目的和他进入一段关系。他不会主动在关系里利用降谷对他的情感做筹码交换降谷的改变,但是他们之间的动态极有可能会朝着那个方向发展。

这对降谷零来说,并不公平。

虽然看起来这是为了降谷零好,但是,赤井也深知,除了降谷零自己,没有人有资格对降谷零的生活下判断。如果降谷零现在决定立刻去死,赤井自觉,是没有立场去阻止他的——哪怕他们进入了关系之后,他依然认为,他同样没有立场。他会怎么做是另一回事,但是他自知,从道理上,他是没有立场的。

赤井秀一叹了口气。他无意在降谷零的生命里扮演什么角色,至少现在不想。

公寓里座机的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赤井秀一从沙发上起身拿起听筒:“喂?”

“虽然没有直接抓到人,但是我们掌握了挺关键的线索。具体是什么你尽可以用用你的情报网来搜集一下具体的信息。总之,大概是真的太匆忙了,时间不够,那群残党在屋子里留下的证据非常有突破性,我们还需要布局一段时间。大概再有一周吧,抓捕工作就真的彻彻底底结束了。”降谷零几乎没有波动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过来。“那时候你的伤也差不多能好了。”

对,然后他也该知趣地收拾东西(哦不对,他本来也没啥东西)滚蛋了。赤井秀一举着听筒神游地想。时间过得比他想想得快。“你给我打电话就为了汇报工作?如果我没记错,我好像不是你的上司吧。”

“你倒是可以多做做梦。”降谷零把声音压得四平八稳,但赤井仍然听出了某种浅淡的笑意。“我是想说,晚上我们有个庆功宴,我就不回去吃饭了。冰箱里有食材,也有剩的饭菜,你自己解决吧。虽然你这位事件里最大的功臣没法亲自到场,不过我会记得把你那份酒也一起喝掉的。”

“啊啊,把我一个病人寂寞地丢在家里,自己却出去和朋友聚会,真是坏心……”赤井故意拖长了声调。

“你少闹我。”降谷零这下终于破功,让赤井听到了笑声:“就这样,先挂了。”

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赤井秀一把电话放回原处。下午才刚刚开始,窗外天空碧蓝如洗,云朵洁白柔软,阳光从客厅的窗户投到地上,映出刺眼的光。赤井却突然觉得一切都太寂静了。作为狙击手,他可以一个人一整天都不动一下,但现在他突然觉得无法呼吸。寂寞,他想起这个词,刚刚开玩笑般提起的词,现在却以千钧之力压向了自己。他已经记不得上次产生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了。

赤井抓了抓头发,去厕所洗了把脸。还没分别就已经开始寂寞了,自己也变软弱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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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井被开门的声音惊醒的时候看了一眼表,凌晨一点二十三。他从降谷零的床上爬起来,推开门的时候正好看到走廊里扶着降谷零的风间。风间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崩坏,没有控制住地瞪大了眼睛。赤井没多说什么,大步跨过去一胳膊就把降谷零架住了:“交给我吧。”

风间好像想说些什么,最后只说:“他车上吐过了,要洗个澡,明天可能会头疼。拜托你了。”说完就走了,还替他们关上了门。

软软趴在自己身上的降谷零确实浑身一股酒气和酸臭味儿,但赤井却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填满了。降谷零嘟囔了一句什么,环住了赤井的身体。这重量和温度都令人安心。赤井秀一把人打横抱到床上,替他脱了衣服,又把人放进浴缸,开了水龙头替他冲干净以后,又找出衣柜里的衣服给人套上。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并不觉得麻烦,心里反而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

湖面在赤井秀一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的时候泛起波澜。他想,妈的,我可能真的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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