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之后 · 17 · 承诺

“那你会伤心吗?如果你爱的人受伤,你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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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零注视着自己的菜板。鸡肉在锋利的刀刃压迫下顺从地被切成两条,随后又被竖过来切成块状。

客厅里面赤井在接电话。“你怎么打电话来了?”他用英语询问。

降谷零把鸡块放到一边的盘子里,和小碗装的韭葱段、糖、酱油、味淋摆成一排。打过多份工的经验让他可以一边偷听一边从容地把四颗蛋在碗里打匀。他真没想刻意听,但赤井明知他在这里也没避着他,听听也没关系吧?——他关上了厨房门。接下来要开火,油烟味熏到客厅会很麻烦。

降谷零其实不喜欢做饭。工作所需,他锻炼出许多技能,其中包括下厨,但他一个人吃饭是不太正经做东西的,一般就随便打发了。开火,倒油,下入鸡肉;他一向不喜欢油烟味,打工时整天泡里面,很难受。那种味道就像洗第一遍碗时,指尖隔着抹布在热水里碰到油脂,精神上会有恶心的感觉。还有味道——

电饭煲“叮”的一声:饭好了。降谷零把蛋液倒入锅内,看着蛋白在鸡肉周围凝固后,把它扣在米饭上面,撒上了海苔片和葱花,端上了桌子。

开门时赤井秀一还在打电话。“不用过来,女士本来也不方便。”他的语气敷衍意味很重。“我有人照顾。”他回绝道,然后熟练地举远了手机。电话那边突然拔高的声调穿过了空气,让降谷隔着一个客厅都听到了那边的女声。降谷零瞥过去,只来得及看到屏幕那边和赤井秀一前女友朱蒂一样的金色头发,于是索性还是转开头,放下饭菜,摆好餐具,把脱下来的围裙放回厨房,顺便洗了把手。

“是,是,好,好。”赤井秀一应付地放下手机。

“女朋友?”降谷零扬着尖尖的下巴问他。

他知道不是,不然赤井不会说“不方便”。但他确实好奇。这句话甫一出口,他就知道赤井秀一是要戏弄自己两句的,果然——“你很在意?”赤井轻快地回问,随后马上接口:“不用担心,我没什么找恋人的打算。”

赤井用了一种过分亲昵的语气。但降谷惊奇地发现,自己并不反感,反而有一种“理当如此”的平静。这种片刻的清明十分难得,也让他分辨出赤井的姿态有些——疲惫?

他知道赤井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但是这人不顾自己意愿做的事太多,所以他也不想压抑自己——这是赤井秀一欠自己的。降谷零带着小小的报复快感,心安理得地追问:“所以?是谁?”

赤井秀一看他一眼,回答:“是我母亲,听说我受伤了,想和真纯一起来照顾我。”

家人啊。降谷零垂下眼,“她牵挂你,这是爱的表现。你至少耐心一点。”

赤井秀一没有回答。降谷零抬眼,对方正专心吃饭。这还是降谷第一次被赤井无视,他比起愤怒更多是新奇。没过多久,这种新奇就褪成了更加阴暗的颜色。家人啊。他甩了甩头,像是要甩开那些蛛网一样黑色的念头:“你真是……”

“我怎么了?”

“今天下午,”降谷零想起自己还有账要和他算,“那个电话是你打的?”

“有什么问题?跑外勤又不是非你不可。趁机休息一下不是挺好的?”赤井秀一歪了歪脑袋:“蛋挺嫩,你做的就是不一样。之后退休了,要不要考虑开个饭店?”

话题转移得太生硬了,降谷零并不吃这一套,执着道:“我的职责就是完成任务,具体做什么看情况就好。孩子们不熟悉情况,我不在的时候他们能干,我在的时候他们能干得更好。如果我能帮其他人干好活,我当然很乐意去现场。”他看着赤井不认同的眼神,刚刚按下去的那一点冰凉的恶意再次抬头:“但你这种人,怎么会懂?”

“我这种人?你倒不如多学学我。”

这种态度当然激怒了降谷零。“我?学你?”他不可思议道:“像你那样伤害周围的人吗?”

赤井似乎并没有感受到这句话的重量,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又有什么问题?你这样的人,周围能伤害的,不也只有我吗?”

“就算受了伤,那也只是‘fair game’。都是自愿的。”

降谷零被这歪理气得说不出话。自愿不是活该,他想说。不用强调我周围没有人,我一直都知道的。但是这话说出来是自我暴露,并没有任何的攻击效力。赤井一直是这样无往不摧的油盐不进的人吗?一点弱点都没有的?他挫败道:“你就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吗?”

“怎么定义爱一个人呢?恋爱我也有过几段?”赤井接话接得很快,降谷知道这是他也不想继续之前的话题。

怎么会有人不知道爱是什么?降谷零一时被问住,慌乱解释:“比如……你不会伤害的人?你不想伤害的人?你不想他受伤的人?”

“它们没有关系。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也不想任何人受伤。但世界又不是围着我想法转的。我不想,他们就不会受伤吗?我不希望所有人受伤,难道意味着我爱所有人?”赤井秀一的语气平稳,但降谷零已经足够了解他,能听出他似乎正在压抑情绪。

“那你会伤心吗?如果你爱的人受伤,你会伤心。”

“伤心的表现是什么?哭吗?那我确实很少哭。”

不协调的怪异感缓缓浮上心头,降谷零提问:“你不是受过培训吗?怎么会分辨不出自己的情绪?”

“我们培训的内容主要是情绪的表现。我不喜欢被那样解读,所以,可能,下意识的,就会压抑表现?”赤井秀一这么动摇的语气很少见,所以降谷零认真听着他继续解释:“我一般不太对自己的情绪有知觉。就算感觉到了,我也不会让它们泛滥。毕竟,如果我要为每一件事大哭大闹,那就太累了。”

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叮”的一声,扣合了,就像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锁就开了。降谷零叹息:“天哪……”

“这件事做起来并不难。你只需要控制自己的想法。别去想那些无法改变的过去,也别去想太过久远的未来。只关注现在的你渴望什么,当下的你如何行动。说真的,Zero,你考虑一下。你要是也这么做了,至少不会把自己搞成这样。”

降谷零看着赤井信誓旦旦的样子,忽然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就是这样的人把自己弄成这样吗?以这样的方式生存下来的男人,自己真的有资格去指责吗?

“我们太不一样了,”他苦笑着拒绝:“我活着的意义,就是履行我做警察的职责,完成好每一项工作。那是我的唯一和所有。没有它——”

“我什么都不是。我一无所有。”

“不因任何事件而恐惧,不为任何人所憎恶,以自己之良知,履行警察的职务,不偏不倚,公平公正……”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加入 FBI,但我知道,警校给了我身份,朋友和责任。它给了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我相信我的宣誓词,就像我相信景光,相信正义,相信警帽上的樱花,相信任何人都有安全、尊严和自由的权利,也相信我应当,也有能力去守护这些权利。”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变成喃喃自语。“所以……”

“你是真的相信,还是不得不相信?”赤井一语正中红心。

降谷零拒绝回答。他突然没了胃口,虽然碗里的饭还剩了一半。

赤井起身,从桌子旁绕到他旁边,一只胳膊撑在桌面上,很认真地说:“你不会一无所有的,你还有我。我说我想你过得好,这不是一句空话。就算你对其他人没有用。就算你无法守护其他人。你都是你。不明白?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明白这点。伤害我也没关系——我是自愿的。”

降谷零张了张嘴。这突如其来的告白让他错愕。如果没有先前的对话,他真的会以为这是倾诉浪漫爱意的那种告白。但他知道赤井秀一不是那样的人:赤井根本不理解什么是承诺,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爱。你懂什么呢,他想,你把自己变成这个样子,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这些话?

但他眼眶仍然酸胀了起来。

——因为,即使是变成了这样的赤井,却仍然说出了那样一段话。我原谅你了,赤井秀一。他想,他原谅这个自我中心的混蛋了。面前人的双眼,干净,清澈,澄澄地映出他的倒影。心上的厚壳被敲开裂缝,让痛苦趁虚而入,把胸腔淹没,漫山遍野:赤井这样子,比起人,倒更像那种只剩下了生存直觉的独行野兽。

人是无法相信动物的。因为动物不会理解承诺对于人类的意义。不过,那又有什么所谓呢?降谷零想着,拉下赤井的脸,把嘴唇撞了上去。他的心底漏了一个大洞,又冷又疼。唇舌如同受了冻的强盗,惊慌地在赤井的口腔里搜刮着温度。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我还以为起码你能——

这个吻并不甜蜜,苦涩而绝望得像极地的夜。赤井弯着腰承受来自降谷的进攻,在喘气的间隙错开头,随后愣住。降谷的脸颊上有湿痕。

他伸出手,捧住降谷零的脸,缓慢地拭过他的脸侧:“零君,为什么要哭?你很伤心吗?”

降谷零在他的手里发抖,像一只淋了一夜雨的小兽,湿漉漉,颤巍巍。他恍惚了一阵,低声回答道:“是的,我很伤心。赤井秀一,我真的很伤心。我的心简直要碎了。”

赤井秀一把他揽入怀中,拍了拍他的背:“没关系,我在呢。”

“我知道。”降谷零在他怀里仍然在发抖:“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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