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之后 · 17 · 承诺

“那你会伤心吗?如果你爱的人受伤,你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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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零注视着自己的菜板。鸡肉在锋利的刀刃压迫下顺从地被切成两条,随后又被竖过来切成块状。客厅里面他听到不属于自己手机铃声的曲调响起,随后被人接起。“你怎么打电话来了?”那个接电话的人用英语询问。降谷零把鸡块放到一边的盘子里,和小碗装的韭葱段、糖、酱油、味淋摆成一排。打多份工分经验让他可以一边偷听一边从容地把四颗蛋在碗里打匀。不过,接下来的内容他就听不到了——他马上要开火,油烟味熏到客厅会很麻烦,就自己把门关上了。

其实降谷零不喜欢做饭。是的,为了工作他学了不少技能,能做出味道不错的东西来,但如果一个人吃饭的话他一般就随便打发了,不太正经做东西。他在水龙头接了水倒进平底锅,把韭葱也丢进去,开中火把水煮开,然后一股脑把除了鸡蛋之外的东西全下了锅。他一向不喜欢油烟味,在餐厅打工的时候整天泡在那种味道里,怎么甩也甩不掉。他总怀疑有什么东西从那时起一直沾在自己身上,就像洗第一遍碗的时候指尖隔着抹布在热水里碰到油脂的感觉,黏腻得让人恶心。还有味道——嗯,他听到电饭煲“叮”的一声,饭熟了,鸡块也煮差不多了。降谷零看着变透明的韭葱,把蛋液倒入锅内。蛋白开始凝固后他定了半分钟关火,转过去盛饭,满满的两大碗,然后拎着这一锅鸡肉鸡蛋混合物倒在饭的最上面,最后撒上了海苔片和葱花。

把两大碗饭端上桌的时候赤井秀一还在客厅打电话。“不是什么大事,不用过来,女士本来也不方便。”他的声音并不算生硬,但是敷衍意味很重。“我有人照顾,”他轻快地回绝电话对面的人,然后熟练地把手机举得远了一些。电话那边传来的突然拔高的声调穿过空气,让降谷零也能听到电话对面是个女声。他下意识往那边一看,只来得及看到屏幕上和赤井秀一前女友朱蒂一样的金色头发。他于是转开头,把脱下来的围裙放回厨房,洗了手,顺便洗了两双筷子两个勺。

“是,是,好,好。”赤井秀一应付完了放下手机,正好对上一双探究的蓝色眼睛。“女朋友?”降谷零把餐具摆在饭旁,扬着尖尖的下巴问他。

他其实有预感赤井秀一是要戏弄自己两句的,果然——“你在意这个?”赤井用往常的轻快口吻回击他。“不用担心,我没什么找恋人的打算。”他故意营造出一种超越他们当前关系的亲昵的语气。或许是早有预感,降谷零发现自己对这种话的反应已经没那么大了。这份难得的平静也让他分辨出赤井秀一的姿态有些——疲惫?

喔,有趣。 他自觉是比较体贴的人,一般听出别人转移话题的意味就不会再提,但赤井的这副姿态让他颇有兴趣:这人不顾自己意愿做的事情太多了,他在赤井面前不用也不想压抑自己的好奇——这是他欠自己的——所以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去勉强赤井,逼迫他去面对一些想回避的问题。降谷零提前原谅了自己,带着一些小小的报复快感,心安理得地追问:“所以?是谁?”能让你有这种反应?

赤井秀一看了他一会儿,像是想确认他意图似的,最终叹了口气。“是我母亲,听说我受伤了,想和真纯一起来看我。”

家人啊…… 降谷零垂下眼睛,“她牵挂你,这是爱的表现。你应当耐心一点。”

这句话没有得到回应,他一抬眼,发现赤井秀一就跟没听到一样,低头吃饭吃得正香。降谷零眨眨眼。他被赤井无视还是第一次,比起愤怒和不适他更多地感到新奇。当然这种情绪没过多久就褪成了一种更加阴暗的颜色。他没有家人,上一次被人不出于功利目的关心已经记不起是什么时候,赤井秀一这种样子让他想起自己刺探过情报的一些对象:腰缠万贯在赌场里挥霍着财富,输了钱出门的时候还要踹一脚门口的乞丐。

“你真是……”他叹气,然后也低头开始吃东西。这句话却引起了赤井秀一的注意:“我怎么了?”

“比如今天下午。”降谷零听他问,也想起自己要和他算的账:“那个电话是你打的吧?咱们两个的事能不能只留在咱们之间?我不想工作也受影响。”

“有什么问题?跑外勤又不是非你不可。你的很多工作明明都可以交给别人,休息一会儿不是挺好的?”赤井秀一咀嚼着鸡肉:“蛋挺嫩,你做的饭就是不一样。要不要考虑退休了开饭店?”

在降谷零这种情报专家看来,赤井秀一的谈话技巧真不是一般的糟糕。他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完成任务,是我的责任。我很清楚自己工作的性质,并不需要你来提醒我……算了,你这种自我中心的人怎么会明白……”

赤井秀一打断他:“自我中心又怎么了?你才是,应该多把自己摆在前面。”

这种态度当然激怒了降谷零。“我?学你?”他不可思议地拔高了声调,“像你那样伤害周围的人吗?”

这话刚出口降谷零就知道自己话说重了,他下意识地有些不安。赤井秀一沉默了一会儿,耸了耸肩:“又有什么问题?除去工作上的关系,你能伤害的人不也只有我?”没等对面的人反应,他又接了一句:“再说,就算受伤,那也是他们自愿的。”

降谷零一时说不出话。 他们自愿不代表活该被你伤害,他们没欠你什么, 他想说, 好了,你不用强调我的孤独,我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我甚至怀疑我对你的容忍也是来源于我的寂寞 , 他还想说。但这些话都没什么攻击力,是论证,是自我阐述。他不常在私人场合展露自己的攻击性,他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感到一种沟通无效的疲惫。他已经不想继续这个对话,只好幽幽叹了口气。“说真的,你有真的爱过人吗?”

“你怎么定义爱呢?恋情我倒是有过几段。”赤井秀一顺着他的话头问。看起来赤井也不太喜欢之前的那个话题。

怎么会有人不知道爱是什么? 降谷零挑了挑眉毛,随便找了个解释:“比如……你不会伤害的人?你不想伤害的人?”

“这两个东西没有关系。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但又不是我不想,他们就不会受伤。难道这意味着我爱所有人?”赤井秀一的语调很平,但又不是毫无感情。降谷零和他相处这几天,能听出他在压抑情绪:“而且,就算有人爱我,他们也会伤害我。”

“那你会伤心吗?如果你爱的人受伤,你会伤心。”

“伤心的表现是什么?哭泣?那我从 7 岁开始就没有过了。”

降谷零和赤井秀一接触的时候一直有一种不协调的怪异感,现在这种感觉在对话里又冒了出来:“说真的,你不是受过心理学培训吗?怎么会分辨不出自己的情绪?”

“我受的培训是什么样动作、行为、神态与什么样的情绪可能高度相关。不过我不想让别人也用同样的原理读出我的情绪,我会控制自己不流露出那些信息。”赤井秀一继续吃着东西解释,“但,也是因为没有表征,我确实不觉得自己的情绪有过很大的起伏。”

“我依然会有情绪,比如伤害了别人我会愧疚。但,就像我说的,这不是我能控制的。如果我要为自己不能控制的东西有剧烈情绪起伏的话,我是撑不下来的。”

“怎么做到的……”降谷零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叮”的一声,扣合了,就像钥匙伸进对应的锁孔,然后一扭——锁就开了。但这种感觉很模糊,他一时整理不出来具体的来由。

“其实没有那么难。你只需要不去想。不去想那些过去或者太久远的未来。不去想其他人怎么看你。只想现在的你需要什么,当下的你要做什么。”赤井喝了口水,他的碗已经见底了。“当然,我偶尔也会回想,也会有点难受,所以我尽量不去做那些事。”他接着继续坚持自己的提议:“你应该学学我,zero:这样至少不会把自己搞得这么苦恼。”

降谷零很认真地想了想,确认了赤井秀一不是在开玩笑。他现在有一种懊悔的感觉,为自己给赤井下得断语太过鲁莽:这是赤井秀一的生存方式,自己没有资格去指责。“怎么可能呢,”降谷零苦笑:“我活着的意义就是在我的岗位上尽量好的完成我的工作。那是我的唯一和所有。没有它——”

“说真的……”赤井还想说什么,却被降谷零抢了话:“你们美国人不是有句话?Beggars can’t be choosers.”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加入 FBI,但我知道,警校给了我一切,让我成为我现在的自己。我相信我的宣誓词,就像相信景光,相信正义,相信我警帽上的樱花,相信任何人都有保有其安全、尊严和自由的权利,我相信我该去守护它们。我是相信这些的。我相信……”他说着,但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变成喃喃自语,不知道是要说服赤井秀一还是要说服自己。

“你是真的相信,还是不得不相信?”赤井秀一说话向来不会委婉,仍然一语正中红心。

这回轮到降谷零沉默。他突然没了胃口,虽然碗里的饭还剩了一半,但他已经想收拾碗筷了。在他起身之前,赤井秀一却比他先一步站了起来。降谷零看着这人大跨步从桌子旁绕到自己身边,一支胳膊撑在桌面上,便也转过身看着他。赤井秀一低头看着他,半长的头发垂下,认真地宣誓:“你不会一无所有的,我会在你身边。我说我想你过得好,这不是一句空话。你活着也不该是单纯为了守护其他人。任何人活着的意义都不该是为了对别人有用:人不应该是工具。所以,”他突然低头,火焰般灼人的目光锁紧了降谷零的面庞:“我会陪着你,直到你明白这点。伤害我也没关系——我是自愿的。”

降谷零张了张嘴。他消化了一会儿这段突如其来的告白,有很多想说的。是的,这一段话听起来是很像 那种 告白的。但他知道这不是赤井秀一的本意:这人根本不懂什么是承诺,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爱。 你懂什么呢, 他想, 你不也为了自我保护关闭了许多身为人类该天然开放的机制吗?你把自己活成了执行自己欲望的机器,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呢。 他原谅赤井秀一了,他原谅这个自我中心的混蛋了:他无法指责赤井秀一为了从灾难——和自己所经历的一样的灾难——里生存下来演变成的形态。降谷零看着赤井秀一的眼睛,干净,清澈,澄澄地映出自己的倒影。他移开了视线,心上的厚壳第一次裂开。这裂开让他几乎感觉到了实质的痛苦,酸涩在胸腔间蔓延开。降谷零终于明白赤井秀一给他的不协调感源自于哪里:这人在一些方面几乎称得上原始,像极了那种只剩下准确到惊人的生存直觉的独行野兽。

人是无法相信野兽的。降谷零也压根不相信赤井秀一和他的承诺,因为他知道赤井根本不理解一些话语在人类社会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那也无所谓 ,降谷零想着,伸手把赤井的脸拉下来,用嘴唇撞了上去。 有这份心就够了。 他的心底漏了一个大洞,又冷又疼。他的唇舌惊慌地试图在赤井秀一的口腔搜刮一些温暖的填充物。 为什么是这样的呢?我们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我以为起码你会是——

这个吻比起亲吻更多像是单方面的发泄,赤井秀一弯着腰承受来自降谷零的进攻,在喘气的间隙断开了接触。他捧住降谷零的脸,用指腹抹去他颊上的湿痕:“零君,为什么要哭呢?你很伤心吗?”

降谷零在他的手里发抖,像一只湿漉漉的受惊小猫。他喘了一会儿,回答道:“是的,我很伤心。赤井秀一,我很伤心。我的心简直要碎了。”

赤井秀一伸手,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没关系,我在呢。”

“我知道。”降谷零在他怀里仍然在发抖:“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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