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之后 · 14 · 疗伤

“因为,我要你,而且只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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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八岁的时候,第一次碰上台风。”降谷零这样说。他站在警局大门外,半靠在墙上,吸了口烟,嘴里吐出白色烟雾。

当时他年纪小,直接傻在了原地。是诸伏景光找过来,拉着他跑到地下车库,找了个安全角落后一起抱头蹲下。车库里有其他的大人,降谷对他们的从容感到惊奇,抱着头问景光:“为什么他们不害怕?被卷进去了怎么办?”景光歪着头,想了想,告诉他:“听说龙卷风的中心没有风呢,也许也没那么危险啦。”

后来他去黑衣组织当卧底。刚开始的那段时间他睡眠出了问题,要么入睡困难,要么半夜惊醒。每每在午夜惊醒时,他都觉得东京凌晨的月亮实在是很难熬——太白了,也太冷了。他只好想象自己和景光坐着聊天。他可以躺下,拖长了声音喊,好无聊啊。景光一定会压低声音,让他小声点。如果降谷再烦他,他就会好声好气地和降谷说:Zero,闭上眼睛,深呼吸。想象一下,那些让你烦的东西,都是龙卷风,而你在它的正中心,周围的一切风暴都被隔离在外面,你很安全。

你是这么做的吗?

我是这么做的哦。很有效果的。

是啊,景光也在卧底,确实和自己一样,都在龙卷风的中心。所以这种对话只能发生在脑海里,想象中,而不能在此刻的现实里发生。降谷在无数次想象对话后,愈发深刻地意识到,他确实已经失去了可以无条件去依赖的人。他现在不是降谷零,不是景光口中的“Zero”,而是安室透了。

安室透意识到这点后睡眠并没有改善,照样睡不着,照样惊醒,照样无法欣赏东京凌晨的月亮。但他通过了黑衣组织的考验,获得了酒名的代号。

当卧底确实需要这种心态。主动走进龙卷风的中心,把过去一概全丢到外围的心态。在警校的时候,教官说他是天生的卧底,他此刻才理解,是因为他本来就是没有来路的人。

再后来降谷零渐渐明白了。龙卷风的中心确实没有风,但是它时刻都在向一个随机的方向高速移动,如果不想受伤,最好能预测它的方向,并尽量以同样的速度跟随它一起移动。人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机器可以。景光不是机器,所以景光死了。降谷零也不是机器,所以他常常幻想自己是机器,没有痛觉,没有情绪。只要缩进坚硬的外壳——

“我以为你不抽烟了。”赤井秀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之前抽的,你应该见过啊?”

赤井上前一步,抽走降谷嘴里的烟,吸了口烟喷在他脸上。“你不是经常嘲笑说这玩意儿死得快吗?”

降谷零咳嗽了两声,扭开脸。

赤井看他的反应,把烟往地上一摔,踩灭了:“你刚醒,少搞这些东西。”

降谷零一时语塞。好吧,谁让他在审讯琴酒的时候晕倒了呢。

其实也没出什么大事。琴酒无非讽刺了他几句识大局,“踩着同伴尸体获取信任,和仇人联手”。这种话他时常拿来自讽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从琴酒的口中听到会那么冲击。当时他撑着桌子,被耳鸣穿透大脑,所有的液体都顺着伤口尖叫着涌出——然后他就眼前一黑,晕了。

他叹了口气:“这一天天的,死了倒还干净。”

“是吗。”赤井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他还在想审讯的事:琴酒的态度很奇怪。

琴酒对于自己能把降谷气昏这一点很得意,赤井按完紧急铃,没忍住刺了他一句:“只有丧家犬才会图口舌之快。”

他们在行动中捣毁了黑衣组织大部分的基地,琴酒倒确实算得上丧家犬。可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没能抓住溜走的乌丸莲耶,关键性的物证也少了许多,所以还要在这审讯这些嫌疑人。琴酒不太配合,威逼利诱下都死活不松口,赤井并不意外,但看着还是有点烦。他并不缺少耐心,但很担心降谷的状态。

“是吗?莱伊,你真这么觉得?”琴酒——也就是黑泽阵——的双手铐在椅子上,发出一阵高亢的大笑。“不过,我真没想到你们现在的关系还能这么好。我劝你一句,别惦记他了,你们不是一路的。他是人,你是动物。你和我才是一样的,掠夺是我们的宿命。你应该站在我们这边。”

“你们那边?被拷着的那边?”赤井秀一嫌他吵,跟着医护人员一起出了审讯室,没搭理。

琴酒很奇怪。虽然他平日阴狠,但并不是真的蠢,这样猖狂的姿态,几乎可以算得上……有恃无恐?赤井皱着眉看着降谷,回想着审讯的过程,检视着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细节。

忽然,他后颈的汗毛立了起来——危险?激光红点在降谷脸上扫过——“危险!”

赤井向前一扑,错过一声轰鸣。他抱着降谷零就地打了几个滚,本来靠着的警车突然爆炸,灼热的巨浪卷过二人。他们顺势滚到旁边的轿车旁,躲在这临时掩体的后面。赤井看着怀里的降谷:“去停车场。等会儿我吸引注意,你去找我的车,后备箱里有枪。拿着去楼顶。”他把车钥匙塞进降谷的手里。

降谷零的大脑被周围的轿车警报声扰得心烦意乱。

“我数三声——”

“赤井。”降谷零打断他。要活着啊。

赤井没听到他未说出口的话,继续数道:“三、二、一,走——”

降谷零被他推了一把,就着这力道顺势起跑,攥着车钥匙一路狂奔。枪声追逐着他,直到他拐过街角,随后转向了其他目标。他潜入停车场,身上的对讲机总算有了响动,他一边找车一边下命令,最终找到了目标。红色的斯巴鲁 360 的后备箱里躺着一个吉他盒。他当然知道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他曾经在任务场合见过它无数次。

他抱下盒子,甩上后备箱的门,蹿到在旁边一辆车的后面坐下,松了口气。

现在是个很好的机会,降谷零意识到。警察局里面应当也混入了袭击的敌人,如果他现在——甚至都不用开车跑走,只需要动作慢一些,赤井秀一就很可能死掉——不,他甚至可以杀了赤井秀一,然后自杀。没有他们这个世界照常运转,黑衣组织已经被捣毁,剩下的交给其他人也都能搞定。但他,他自己,可以就此获得真正的——安宁。

降谷零突然觉得想哭。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到底在寻找什么:不过是安宁。而此刻,获得这种安宁的机会就握在他的手中,只要……

狂乱的念头像野马一样在他的大脑里奔腾撒欢。停车场里的警报还在响,枪声传来,夹杂着汽车引擎的轰鸣。他遥遥地听到守备警察整队的口令。

降谷闭上了眼,数着自己的心跳,想象着自己在龙卷风的中心。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好的,视线逐渐清明,降谷零,头发和制服都有些凌乱的日本警察,此刻处于暴风之眼——他旁边的那身影是什么?

赤井秀一。他也在这飓风的中空之处。

降谷沉默地望着那人影,人影亦回望着他。他舒了一口气,睁开了眼。同在暴风眼里死去的景光是他的遗憾,他没能做什么,但此刻的赤井……他熟练地组装起枪械的部件,随后抱好,张望了一下四周,掐准时机,箭一样冲向已经一片狼藉的警局——进门直奔紧急通道,转过楼梯拐角,快,加快!最后一扇门——天台——一脚踹开:“赤井秀一!”

视野里没有人,降谷正发愣,腿上突然挨了一脚。他没站稳,倒下时又被人勾了一下,直直摔进赤井的怀里。天台的铁门立马“梆”一声,吃了一颗子弹。对面在不知道哪个楼顶布置了狙击手,降谷立马反应了过来。赤井揽住他,打了几个滚,捧住了他的脸,没有说话。

赤井有想过自己可能会跑掉吗?降谷的思绪在赤井的目光下微微涣散。这对视只持续了几秒,但那眼神太过灼热,降谷无法抵挡,只觉得自己也被引燃。他连忙把怀里的枪塞给赤井,随后翻滚开,好让赤井爬过去架枪。视野里一切都在发红,耳边有枪声和爆炸的轰鸣,不对,还有……“嗡嗡”“嗖嗖”,叶片快速转动切开空气,引擎和风声的呼啸。

——螺旋桨,是直升机!降谷下意识坐了起来,拔出腰间的手枪。天台的门此刻再次打开,那一头标志性的银色长发实在耀眼——“琴酒!”

他想都没想,朝着琴酒的腿射了一枪,转头就去找赤井秀一。赤井把他拽向地面,抱着他向侧面一翻:“对面那个干掉了。直升机上有枪,你先走,琴酒交给我。”他利落地起身,迎着琴酒窜了上去。琴酒身上没有武器,两人赤手空拳打了起来。

降谷零躲入墙后的阴影。他很清楚,以琴酒的作风,这里必然提前安装了炸弹,这些炸弹在琴酒被直升机接走后就会爆炸。自萩原和松田出事后一直神经质般随身携带的探测仪此刻显出了作用,他闭上眼睛,集中精神,迅速推测了下周围可能安置炸弹的地点:时间窗口很短,他承受不起失误的代价。什么是可能性足够但又不那么直觉的——天台和楼梯连接处的墙体侧面!果然,空调外机的风扇里闪烁着不该出现的红光。

另一边,直升机靠近了缠斗的二人,一条绳梯垂了下来。

琴酒发了狠,朝直升机喊了一句:“空调那边!射那个条子!”赤井被这句话惊到,被琴酒一拳格掉腰间的手枪,甩到很远。他一个肘击逼退琴酒两步,毫不恋战地向降谷零奔去。琴酒站稳后捡起手枪,瞄向降谷——日本警察正在研究刚拆下来的炸弹,赤井带着他向旁边滚去,琴酒一枪射空,第二枪空了膛。他啧了一声,连扣了几下扳机,随后不满地把枪踢到一边,攀上绳梯。赤井一眼看到降谷的警用配枪,但他没有采取动作:他不确定这枚炸弹是不是遥控的。

降谷零脸色灰败地抬头,神情十分无助。赤井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在颤抖。降谷本身不是拆弹专精,应对这种程度的炸弹并不自信。更何况现在身上也没有防护,而他今天状态本来就差。早晨的那个声音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没用,废物。

赤井回头看了一眼。琴酒已经爬到了绳子四分之三左右的位置:快没时间了。他上前按住降谷腰间的手枪,问他:“Zero,你信我吗?”

这动作把降谷拉回现实。他点了点头。

赤井抽出他腰间的手枪,拉开保险栓:“我倒数三个数,你使点劲,尽全力把它往飞机上扔,之后卧倒。”

电光石火之间,降谷已经知道了赤井要做什么,他的眼神坚定下来,再次朝赤井点了点头。

“三、二、一,走!”

降谷零后撤一步,尽力将手中的炸弹高高抛出,随后卧倒。赤井秀一瞄准了炸弹,扣下扳机后丢开枪,伏在降谷身上。热浪再次袭来,这回感受比上次倒真切太多。红色的火焰将赤井的发丝染上炽烈的霞光,但他的双眼却仍然如同冷泉,清冽而专注地看着自己——只看着自己。这样的目光下,身体内四处泛滥蒸腾的情绪终于沉淀下来,不再在血管里叫嚣。

炸弹在靠近直升机的位置被子弹提前引爆,直升机受到冲击,坠向停车场。一声巨响。

过了很久,降谷零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感官逐渐恢复,清晰的疼痛感袭来。但他知道,有人比自己受的伤更严重:这一轮,是赤井秀一替他挡下了绝大部分炸弹碎片和热量冲击。

“为什么?”

死寂过去,周围的一切开始复活。人声、对讲机、救护车响铃。他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灼热的空气笼罩着他们,屏蔽掉任何外部的感知。

赤井秀一笑了。降谷零很难形容那个笑。赤井的状态并不能算得上好看,脸上的淤青、血和灰烬糊作一团,头发也乱了,身上有蛋白质的焦臭和硫化物的酸味。那不是一个快乐的表情——因为疼痛而扭曲着。但那确实是一个笑。他疯了。降谷想。

赤井的眼睛勾着鬼气,亮得惊人。他笑着说:“因为,我要你。”

“我要你好好活着——不论什么形态,不论有没有价值。我要你,而且只要你。”

宣言完毕,他带着千钧之势俯下身,啄住了降谷零的唇,随后昏了过去,身体软倒在降谷零的身上。像一只送上门的猎物。

降谷零伸出手,捋了捋他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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