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之后 · 9 · 交换

“对不起。”他低低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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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井秀一望着降谷零,动了动嘴,但没有发出声响。降谷零只当这人是被噩梦魇住,打算给他拿杯水缓缓。背过身去之时,身后传来了一句:“别走……”

虚弱的声音引得降谷回头,看向身侧的人,入眼而来的是虚弱的眼神。降谷零问赤井秀一:“你知道我是谁吗?”

赤井秀一回望着他,没说话。

无力感席卷而来。他知道 FBI 一般不属于需要被日本警察“保护”的范畴,但是对于脆弱的人,他确实很难产生拒绝的动力。降谷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赤井的脸,便坐了回来。卧室的门开了一条缝,湿润空气从阳台飘进客厅又漫进卧室,在床头灯周围晕出一圈浅黄。

赤井的唇边弧度松懈了一点。他伸出手,悬空半晌,最终落在降谷零的手旁边半厘米。微弱的气流扰动,但降谷手背的绒毛感受到了。

“抱歉。”赤井低低地说。

一切声音在那一刻消失,中央空调送风的呜咽,夏晚窗外树上微弱的蝉鸣,走廊尽头冰箱致冷机的嗡嗡,连心跳和呼吸,都停了一拍。这一拍的空隙里,降谷的灵魂被劈成两半,震出躯壳,一半的自己站在门口,冷眼看着坐在床边的另一半自己。无数的念头划过脑海,无数的情绪在他胸口起伏。能被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扰动情绪……多可悲啊,站着的降谷感叹。床上的降谷闭上了眼睛。

他再次睁眼时,知觉已经全部回到了身上。他知道赤井秀一在说什么,想说什么。但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夜晚并不是个适合谈话的时间。降谷零这样决定,倾过了上半身,用手盖住了赤井的眼皮。赤井秀一长长的睫毛在手心颤动,_ 像蝴蝶翅膀一样,_ 他想。

“睡吧。”他低声道:“我看着呢。”

手心的蝴蝶停止颤动双翅。赤井浑身肌肉放松下来,呼吸逐渐变得平稳。

降谷零的眼神落在虚空,第一次理解为什么有人喜欢抽烟。他去冰箱拎出一瓶酒,随后拉开客厅阳台的门。白天下雨时刮了小风,地板上仍然很湿。天空并没有晴朗太多,只能看见一两颗遥远的光亮。一墙之隔躺着他引为仇敌的人,他为什么不趁机杀了对方?

降谷零喝着酒在阳台看了一晚的星星。

湿凉的雾气伴着月色流入他的肠胃,化作一滩泥泞。他陷在沼泽里寸步难行,左看右看,只看到黑夜和黑色的枪口。于是他不再挣扎。远远地,混沌和虚无的黑暗中他看见一个身影,矮矮的,小小的,扎着双马尾,小辫子一晃一晃。他认得那个身影。

那是他潜入组织卧底后第一次去执行任务。情报收集的任务一般来说并不需要他杀人,后期得到信任后他也会尽量对接触的对象进行保护和转移,但刚起步时黑衣组织对他的监控尚且严格,遇到状况他也只能优先考虑自保。

那次他去接触一名军火走私犯,交谈完毕后,离开巷子时,幽暗的小巷里,他撞上了一个抱着泰迪熊的小女孩。他看到了不要紧,他那时候的监督人——琴酒,以及在琴酒旁边埋伏着的狙击手——赤井秀一。他们也看到了。于是耳麦里便传来了清晰的命令:“杀了她。”

小女孩坐在地上哭。她穿着打着补丁的粉色小洋装、软皮的玛丽珍鞋,扎着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头绳白色的小绒球随着脑袋晃动。痛了就哭,情绪那样直接,大概是被宠爱着的小女孩。他几乎能看到她的妈妈给她梳头,放学了牵着爸爸手去游乐园的样子。一个幸福的家庭。很难明白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也许是走丢了?但她出现了,翘着尖尖的小下巴,撅着嘴看着他。他已经忘记了她是不是还带着牙套?他只记得那时在她太阳穴上一闪而过的瞄准红点。

他明白,她无论如何都会死。如果违抗琴酒的命令,莱伊就会扣动扳机,而他则会失去组织的信任。所以他乖顺地拿出手枪。消音后的手枪,子弹发射时仍然会有一声闷响。暗色的液体溅在地面上,漫开。黑暗中甚至看不清那颜色是红色。

降谷零有时觉得自己已经死在了那天。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不如就死在那天好了。他接受的教育,他所知道的使命,他认同的信念——都是要他身为警察,必须捍卫日本的法律,保护日本的公民。但他第一次出任务,就杀死了一个本该是他保护对象的人。

他无法从这巨大的荒谬感里摆脱出来。

一定,一定有比直接杀掉更好的方法。是的,他有局限,他那时的选择有价值,不完全是他的错。他一直这么说服自己。他拯救了更多的人。但这不是算术题。难道为了其他人,她就活该去死吗?她没有错。是他错了吗?

他获得的情报让组织后续的任务进展顺利。庆功宴上琴酒特意称赞了他那时毫不犹豫的姿态:“真够心狠手辣的,确实配得上一个代号。”降谷脸上维持着谦虚而得体的微笑,敷衍着众人,佯装兴奋地灌下一杯又一杯的酒,直到意识不再清明。他在厕所里抱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那时候特别想给景光打电话,又想起景光还在卧底,这么做只会带来危险,打了个冷战,脑子倒清楚了许多。

他从隔间出来,洗手时撞上了还是莱伊的赤井。

那时莱伊在组织里的地位已经很高,降谷有些紧张,生怕他听到了什么。但赤井的眼神很冷静,瞥他一眼,洗完了手就出去了。莱伊总是很冷静。即使谈起杀戮,表情也总是淡淡的。降谷想到那个小女孩太阳穴上的红点,那时候莱伊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吗?如果没有他……

降谷还是要做一样的选择。

莱伊,你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他记得自己当时很想问这个问题。具体问没问,有没有得到回答,回答是什么,他全忘记了。和任务无关的东西他都忘得很快,可能是酒精伤害大脑留下的后果。他只记得一些虚无缥缈的愤怒和仇恨。

他想,他从那天就开始恨赤井秀一了。


因为,如果不恨赤井秀一,他可能就要恨他自己了。


“是我加入 FBI 后的第十三天。”

这句话打破了寂静。降谷还以为自己幻听,直到在扭动脖子时清晰地听到关节间的“咔咔”声。应该是凌晨,赤井披着浴袍,赤脚站在阳台和客厅的交界处,半倚在门框上。降谷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把刚刚想到的问题问出了声。赤井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而他自己这样子估计也没好到哪去。两个倒霉蛋。

“那是我跟进的第一个大案子。我们包围了一个毒贩的据点,他拿枪挟持了一名人质,跟我们谈判。”

“那可真正义啊。”降谷零垂下眼。他有点晕,觉得自己该随便抓点什么吃,然后去睡一觉。

“分局当时的狙击手被临时借调到别的组去了,只能我这个备用的上。”

“哦,我知道结局。天才枪神完美地击杀了犯罪分子,任务成功。我要去睡了,麻烦让一让。”降谷推了推挡在这里的赤井。

赤井秀一抓住他的手,把他拢到怀中,像抱着一个娃娃那样抱着他。“你太高估我了,Zero。我当时的枪法不够准。那一枪打偏了。人质死了。后来我天天去射击场,枪法也是一点点练出来的。”

“怎么,你要跟我说你的处分吗?我可不会同情的。”

“不……他们没有给处分。他们说我做得对。他们说绝不能让恐怖分子真的认为自己有筹码。他们赞赏我的决断力。”赤井秀一这样说,握住降谷零的肩把他推开一段距离。他弯下腰,和降谷额头抵着额头,眼睛对着眼睛,仿佛这样,一颗心就可以看到另一颗心:“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不属于那里。”

“那你怎么……”

“——因为我也不属于任何其他的地方。”赤井打断降谷的问话,不再有任何解释的话说出口,就这样闭上了眼睛。在清晨的冷气里,人的身体是唯一的热源,降谷零的头脑天旋地转,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行动,但他伸出了手,抱住了赤井秀一。还未来得及松手,赤井便紧紧地回抱住他。

“你可以再恨我一点的,Zero。”这句话随着一个柔软的吻落在额头。

如果是昨天,大概他都会觉得赤井秀一在嘲笑他。但今天他不会这么想。他也没有心情和赤井吵架。他太累了,也太难过了。他需要有人能让他忘记那些过往。他抬起头,直视着赤井。而赤井也正专注地看着他。

“赤井秀一,吻我。”

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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