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零被唤起关于诸伏景光的记忆，决定去看看他。他在景光的坟墓前遇到赤井秀一。

赤井秀一给了他一个拥抱，很温暖。他没有推开。

降谷零收拾好自己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桌子上的菜已经凉了。阳光从西边斜斜打入客厅，餐桌这一侧笼罩在淡蓝色的阴影里。

他没什么胃口，头也疼得厉害，索性把饭菜蒙了保鲜膜扔进冰箱，瘫在沙发上。空气里有烟草味，但赤井秀一并不在房子里。

难道是出去了？

他又陷入那种没有事情要做的时候会有的空茫状态，他很讨厌那个感觉。思绪回到刚刚的对峙，缠缠绕绕地盘桓在诸伏景光这个名字周围。降谷零不觉得自己算是念旧的人，他平时工作繁忙，也没有太多的空闲去细想。现在，那些回忆争先恐后地挤进他的心，仿佛下一秒就会爆炸。他想起第一次做饭，像握着手枪那样举着菜刀对着菜板，还是景光按着他肩膀让他放松。后来他和松田打架，景光在旁边无奈地将两人劝开，扭头他又和景光吵，景光挨了他两句呛后只是笑。再后来荻原偷了教员的车子带他们出去兜风，回来不出所料被罚跑，跑到最后一圈跑不动了，景光陪在他旁边，还有……

他们在卧底期间谈起过的，万一发生了什么事，如何面对彼此的死亡。

降谷零坐了起来，去厕所里照了照镜子。眼睛有点肿，这没办法；他用一旁的摩丝抓了抓头发，整了整领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点了点头。这个样子虽然看起来有点狼狈，但是景光……一定会体谅他的。

马自达 RX-7 停在了陵园门口。景光出事以后因为身份特殊，只能匆匆临时下葬，直到组织的总部被捣毁，降谷零才得以把他的尸体迁到了殉职警察下葬的墓地，警校五人组的四人在此地才终于团聚了。

盛夏的午后时分灼热异常，他又穿了西装，甫一下车，额头上就蒙了一层薄汗。他从副驾上拿下几捧白花，黑色的皮鞋踩在灰色的老旧石砖上，缝隙里丛丛点着几簇碧绿。

他沿着步行道在墓碑间慢慢地走，分别在伊达、荻原、松田碑前摆上一束花。他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但仍然仔细地一一读过墓碑上的铭文。名字，生卒年，殉职缘由；由于文字来自官方档案记录，写得十分简明。保护人质牺牲的，执行任务中出现意外的，在恐怖袭击中坚守岗位的……那些见过的和没见过的名字，像一颗颗石子，坠入他心灵的湖底，驱散了悬在湖面上的白雾，渐渐地反射出一些光亮。

四个人里景光的墓在最后，降谷零走了很久才走到。新迁过来的坟墓刚动过土，周围地面光凸凸地裸在那里，野草整齐地围出一个矩形，黑色大理石的墓碑光洁崭新。他把最后一捧白花放到碑前，鞠了一躬。

墓地上放着别的花，鲜艳欲滴的颜色告诉他这一束刚放上去也没多久。降谷零只当是同僚来过，也没留意，在墓碑前慢慢地蹲下了。

“对不起。”

这句话风似的轻轻地拂过墓碑，还没来得及到达微微垂下的草尖，便湮灭在尘埃里。

“我违背了约定，对不起。”降谷零低着头，重复道。

他摸着那刻印到墓碑上的凹痕。“诸伏景光”四个字用的是统一的字体，公安厅是这样的，没有谁会有特殊待遇，任何人死了以后都不过只剩一个墓碑，在档案里留下一个编号，除了还活着的人，没有他人再记得他们。

“这样不是很好吗？”景光曾经笑着跟他讲。

不好，一点也不好。降谷零当时在心底顶嘴，面上只把脸撇到一边。景光当然看出他的抵触，仍然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我死以后，你可不许来看我。”

背后传来细微的声响，草叶摩擦织体的声音。降谷零迅速站了起来，但因为动作过猛脑部缺血，反而一阵眩晕，在恍惚的黄色光晕里看见一个人影。他所有的心力早在上午消耗殆尽，此刻看到赤井秀一也只觉得疲倦，没再想什么杀人啊报仇啊之类的事。起码今天先不去想那些，随他吧。

赤井比降谷高一些，走近降谷时影子可以把降谷全部罩住。虽然理论上多了一些阴凉，但降谷零仍然能够感觉到自己血液温度的上升，有什么东西正违背他虚弱的意志，沸腾着从身体里向外辐射着自我的能量——他无法再压抑自己，微微张口，声音干涩无比。

“……景光，他。我们之前聊过的。”话一说出来，降谷零就知道自己横竖是憋不住了，索性放任自流起来：“如果我死了，我要他给我立墓碑，最漂亮的那种，单独找人给我的名字题字，官方字体太丑了；我要他每年必须带着其他人来看我；不许忘了我的生日，不许忘了我，不许忘了我最喜欢的花，不许忘了我最喜欢的黑森林蛋糕，还要做有芹菜的料理，都要一齐带过来。”他垂着头，回避去读赤井的目光：“他当时笑得不行，说好喔，说 Zero 你放心啦，我一定不会忘的，说要是我忘了欢迎去我梦里揍我。”

降谷零攥紧拳头，随后注视着自己慢慢张开的五指。“人为什么会希望自己被忘掉呢？”

这句话也许是在问他身旁沉默的赤井秀一，也许只是一个不需要得到回答的问题。总之它从空中飘落，掉到墓碑基座的台面上，像一片掉在地上的雪花，瞬间融化了。

赤井秀一沉默着。

“景光说，如果他死了，他希望我全忘掉。不要管尸体，不要去看他，不要给他送花。为什么人会这样想呢？”

“我不是一个守约的朋友。”降谷零这样总结着，声音有点抖。

“我不想忘掉他。我不可以忘掉他……如果连我也忘了，”他的声音低低落下去，碎不成声：“那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就那样，躺在墓地里。”

“这不会太寂寞了吗？”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赤井秀一侧过身，看向他，透过他浅色的虹膜，透过他红肿的眼眶，透过他看得出打理过但依然枯糙的金发，看到一个正在他眼前融化的雪人：明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可下一秒仿佛就要马上就要消失似的。明明你也很寂寞啊，赤井秀一想，莫名滞涩的情感堵在心头。

“不想忘就不忘吧。”赤井秀一还是没有忍住，他张开了双臂，把人压进怀里。

降谷零甚至没有挣扎，只是在片刻惊讶后就放松了身体。温度从相接的部分传递过来，伴随着力量。赤井秀一的臂膀也让他在很久远的以前曾产生过虚幻的安全感，此刻那种安全感拨开时间的间隔，再次环绕在自己的身旁。降谷零甚至有些感激——他不再觉得那么精疲力尽了。

他太需要一个拥抱了，即使是来自他敌人。

“我想，他不会怪你。”赤井秀一说着，手探进降谷零的头发，一下一下用手指梳下来。多么像啊，他想。苏格兰——他还是习惯管那位公安卧底叫苏格兰，他和明美多像啊。一样地明亮，一样地温柔，一样地善解人意。

“明美她也……”赤井秀一迟疑地开口，这是他少有会谈及宫野明美的时刻。明美当时也笑着说，当然你不会听，但是这只是我的一点希望。请帮我保护好我的妹妹，其他的事情都忘记吧。赤井秀一的指尖突然顿住，他想，他也不算辜负了明美的委托。他并不擅长倾诉，也不擅长安慰人，因此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就断在这里，流入蝉鸣的聒噪静寂。

午后的阳光里他们紧紧相拥，心脏相贴，甚至听见了彼此的心跳。暖风袭过，赤井秀一已经蓄出有些长度的头发扫过降谷零的脸，带着轻微干燥的烟草味道。这一瞬的温暖太令人留恋，让降谷零忍不住伸手，环住了赤井秀一的背。

“你的吊坠，看到了吗？”他喃喃，闭上眼：“赤井秀一，你不要忘了宫野明美。”

我也不会忘记诸伏景光。

所以你等着，我一定会送你下地狱的。我只是今天没力气了而已。明天，明天我绝不放过你。

赤井秀一的手又在发间动了起来，一下下地梳着。降谷零感到他专注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头发上，指尖的温度有些灼热。

“好。”赤井秀一说。这一个字打着旋落在降谷零耳边，像是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又像是没有听懂。

“好。”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低沉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