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汤佳明歪歪脑袋：“不会累吗？”

叶麒圣抬眼看了看眼前的摊子，又看了看手机，皱了皱眉。这才确定自己没走错。汤佳明给他的印象挺不错的，但是这个“放学别走”的语气是怎么回事？这个海鲜大排档又是怎么回事？聊角色的事不就三句话说完了，剩下的都是感受，至于这么大张旗鼓的吗？

他眼睛顺着一溜白色塑料桌子塑料椅子看过去，看到有个人突然站起来，朝自己招了招手，样子还挺积极。好吧，地方是没来错。

坐下以后服务员给他们递上简陋的菜单。A4 大小的铜版纸印了些花哨图案，外面套了塑封膜，配上一只油笔。“我来吧，海鲜我熟。”汤佳明坐直了，把刚刚攥着的蜜雪冰城往边上一推，单手接过菜单，还在空中甩了甩，一副当家做主的姿态。叶麒圣这才后知后觉，好像这小伙比自己还高了几公分：毛二说他是宁波人来着？

汤佳明点得从容，还翘起了二郎腿。可惜这狭小的大排档桌子实在放不太下两个大男人的四条腿，所以他直直地蹭过了叶麒圣的腿骨。

什么意思？叶麒圣沉思着。

“看看你有什么要加的？”汤佳明轻快点完，把单子往叶麒圣眼前一推。

叶麒圣扫了一眼。他其实不太懂这些，看了有大半生的，但也有些蒸的和烧烤什么，量差不多，就说：“加两瓶酒吧。”

两个人随便聊了聊，排练，角色，母校。菜陆陆续续上了。两个人的共同话题也就那么多，兜兜转转又提起毛二。叶麒圣想了想，从记忆深处揪出某段对话，又想到酒吧那天的事，了然：莫非是想找自己聊毛二？一些不太美妙的会议飘过心头，别又是没处理干净的前男友吧……之前就是，有个男的加自己微信劈头盖脸骂了自己一通说自己是小三，搞了半天时间线还真说不明白。他转而又想，毛二可伶俐聪明多了，应该不至于像那谁……大概？

菜上齐了，清蒸梭子蟹，下酒的海瓜子，叶麒圣眼看着汤佳明吸了一口气，决定先声夺人：“咱们虽然是校友，但之前合作不多，这次是有什么事吗？”

汤佳明被他噎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地说：“没，没。就是，想到还没找学长聊过天……”

“聊天成啊，聊天好啊。”叶麒圣说着，拿起酒瓶：“喝不？”

汤佳明皱了皱眉，随后想到了什么似的，手指虚空点了几下，从外套的内兜里掏出一包红色的烟，大拇指一翻掀开盖，皮笑肉不笑地往前一递：“叶哥，抽烟不。”

叶麒圣不明白好好的小孩摆这副架子做什么，摆了摆手：“我不太抽烟。”

汤佳明这才把烟收回去，抓过旁边的蜜雪冰城：“我也不太喝酒。”

噢，是这么回事儿。叶麒圣了然，心想不喝直说呗，我又不会灌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玻璃杯，怪不得刚刚说随我点，那么胸有成竹的样子还以为能是个酒友呢。不过，他一转念，可能是自己气势汹汹的，把人吓着了。毕竟他们之前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事。

唉！他一口把酒全闷了。

店家这时候又上了道菜，叶麒圣刚想说我们菜齐了你是不是上错了，就看见汤佳明朝服务员点了点头，特意把那道菜摆到了中间。服务员离开，汤佳明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叶麒圣听不清，只得往前凑了凑，两个人的腿现在都不能算是擦着了，而是彼此抵着。

“你说什么？”

“叫哥您尝尝。”汤佳明勾起嘴角，笑得很坏心眼：“是特色菜。”

叶麒圣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说道，那盘菜看起来很普通，只是些小小的贝类而已。他虽然不爱吃半生不生的东西，但汤佳明盛情推荐，他又有点抱歉，所以伸筷子夹了两个。眼见汤佳明眼巴巴盯着自己，他不得不在吞咽后评价道：“挺鲜的。”随后为了证明自己似的，又夹了一个吃。

“是吧是吧。”对面的学弟欢快地说，但仍然压着声音：“我可爱吃了，上海不让卖，我是和店家混熟了，又看在我是同乡的份上，才偷偷弄点给我的。绝对安全，你不用担心。”

叶麒圣脑内一瞬间划过许多新闻头条的播报，嘴里滑腻的贝肉一时吃也不是吐也不是，差点噎着。好不容易才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一抬眼，坐在对面的小孩一口一个吃得欢快，眼角幸福地弯起，又时不时偷偷看自己一眼，翘起的下巴十分得意，还带了点恶作剧成功的侥幸，小腿抖动，擦过他的膝盖。这副嘚瑟的样子看得叶麒圣心底一软，又摇了摇头，无奈笑了笑。别的不说，这小朋友还挺可爱的；年轻真好啊，快乐能这么简单。

他又闷了一杯酒。汤佳明可能是觉得和他分享了一些“秘密”，和他更加亲近了些，于是凑近了和他絮絮叨叨地谈天说地起来。

酒一杯一杯地下了肚子，叶麒圣也不禁有些飘飘然。汤佳明聊到剧里角色的感情想法，问他某一幕为什么那么处理，沉默那么久，不说写好的台词。叶麒圣想了想，说是因为剧里的情境让他觉得沙发和椅子是那么那么摆着的，所以如果是自己的话……

一些不合时宜的身影浮上心头，他沉默了，又喝了口酒。汤佳明还在追问，叶麒圣想了想自己也算过来人，不如开导一下后辈，于是语重心长道：“佳明啊。人和人有很多不同，关系再好的人相处久了，吵架也在所难免。”对面学弟肉眼可见地迷惑，于是好心学长叶麒圣慢慢地补充：“不要做太过激的事情，很消耗人，也很消耗……爱。我是那么想的。”

“那你就一直憋着吗？”汤佳明被他说得一愣一愣，追问道，很急切的样子。

叶麒圣看出来小朋友估计还以为自己在说戏，也不再点了，言尽于此：“能怎么办呢。如果这是我认定的，要一直走下去的人……那我也认了。”

“原来是这样。”汤佳明思考了一阵，问：“不会累吗？”

叶麒圣没说话。

累啊，当然累。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年轻……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相信过天长地久。真心相爱。那种惊心动魄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深吻的，在半夜三点钟吵架，衣服行李都被丢出家门的，那种爱情。他以为那就是一切。但那不是爱。是多余的激素和荷尔蒙，借着爱的名义碰撞，爆炸，绽放。是计算，是要求公平，是要对世界证明。他们都沉迷于表演热烈与盛大，也都对自己的感情深信不疑。因为是相爱的，所以一切都被允许：伤害被允许，索取被允许，失望被允许。在他再也无法承受之前，一切都被允许。一切都是可爱的，甜蜜的，美好的，直到它们不再是。

那时他总觉得，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自己选了这条路，不关别人的事，有了伤又不是好不了。但他那时候不知道，伤疤好了，疼痛还会在。

酒一口接一口地下了肚，在肠胃滚过一遭，又往面上蒸了出来。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爱喝酒，还是要找个借口演戏。可能舞台这种东西，上去了就再也下不来了吧。叶麒圣歪着脑袋看着汤佳明，看他纯净的、轻盈的、无忧无虑的表情，想，他大概不懂吧。他大概是安全的吧。自己今晚……是可以喝醉的吧？

汤佳明眼睁睁看着对面的学长喝着喝着一行眼泪就下来了，要去咬烤鱿鱼的嘴呆住了。

坐在高铁上的毛二难得睡不着，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忽然收到汤佳明的微信：

毛二一个问号还没发过去，对面唰唰又连发几条。

毛二看着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怎么这又是喝上了？而且叶麒圣那个性格也不是拉个男的就能喝成那样，怎么和汤佳明第一次吃饭能弄成这样？这两个人又是怎么搭上的？虽然自己是想缓和一下他们的关系，但是进展也不至于这么快吧？一顿饭熟成这样。

他想了想，把叶麒圣家的地址和门锁密码都发过去了。

叶麒圣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在床上。光着。身上盖着被子，地上衣服散落着衣物，四处乱飞。他心肝一颤，头疼地回想昨天发生了什么。学弟约他吃饭，然后喝酒，然后……自己不仅在人家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哭特哭，还喝得爬都爬不起来坐在椅子上耍赖不走，最后被汤佳明直接抱进路边出租车的，在车上更是拉着人家手说什么“好好的弟弟要踏踏实实过日子”，回家以后一直喊热开始狂脱衣服……

老脸丢尽！

这学长的架子恐怕是彻底摆不起来了，叶麒圣默哀了一会儿，爬下床套了件居家服，弯腰一件件把衣服收起来。自己作出来的摊子还是要自己收拾，成年人的基本素养。

他这衣服一路收到客厅，沙发上一名小朋友睡得正香。清晨薄纱一般的阳光打下来，给他那张清秀的脸镀了一层恬静的淡金色。叶麒圣放轻脚步，最后干脆站着看了一会儿。他这些年也见过不少人，汤佳明算不得里面顶顶好看的那一种，但每次见面，即使他心有提防，最后也总会心情很好。是那种有能力让人感到幸福的小家伙，怪不得让人牵肠挂肚的。

他腿脚酸软地感慨了一番，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叫了菜上门，洗了个澡进了厨房。

早餐是红油抄手，汤佳明吃得红光满面意犹未尽，又加了一碗。叶麒圣平时看他总觉得太瘦了，有意多煮了点儿，这些心意没有白费，通通进了汤佳明肚子，他竟然还有点骄傲。“我有段时间没调过汤汁儿了，还怕有退步。”他笑笑地同汤佳明收完碗筷。“对了，门口那个塑料袋里面有蒸蛋糕，你吃不吃？”

汤佳明蹦蹦跳跳地窜过去，坐在沙发上拆了一颗吃，唇齿留香，松软清甜。他吃完觉得好吃，又拿了一个。

叶麒圣摘了围裙出来，拎着袋子递给他。

汤佳明的眼神从包装袋转到叶麒圣，又从叶麒圣转到包装袋。他小心翼翼地从开口里拿了一颗，乖巧道：“给其他客人留点吧。”

叶麒圣扫他一眼，把袋子往茶几上一放，丢下一句话回了厨房：“毛二不吃这个，你全拿走。”

其实那只是一袋很普通的小零食，就算回到大学，别人拿这个送汤佳明，他恐怕都会觉得搞笑。但是空气中氤氲的水汽、叶麒圣半干不干的头发、被晨风拂起的窗帘，这一切都太温馨了，于是小蛋糕的味道也变得格外甜蜜。甜蜜得汤佳明抱着一袋出叶麒圣家门时，哼起了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