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二明显有点心不在焉：“你学长。叶麒圣。”

汤佳明对天发誓，他才不害怕，只是有点烦。

“哟，这不汤少嘛，”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歪着嘴，“成角儿了，了不起啊！张，张哥都请不动了！”他歪歪晃晃地走了两步，撑住桌子，吐出的白色唾沫星子飞到半空。一股酸臭的酒气扑面而来。

汤佳明盖住自己的杯口，握着柠檬水的杯子，屁股在沙发里往后蹭了蹭。

他对面的毛二挑了挑眉，做了个口型：“认识？”

汤佳明瘪了瘪嘴，皱着眉头，一副委屈的表情。这人他确实认识。之前张志林拉投资，叫了一班演员组局，吃完饭去唱 KTV，陪的人里面就有这人。这种酒席无非大家都被当盘菜，他不舒服，尿遁了。后面张志林又叫他，他没去。结果最近那老登狂给他塞班，问就是抬举他呢，给曝光，多赚工资，有什么好抱怨的别蹬鼻子上脸，闹得他女朋友不开心，就和他分手了。他心情不好，找毛二陪自己出来玩，结果，好巧不巧，就这么又遇上了。

这醉汉还没闹完，后面又出来一人，也是顶着不相上下的啤酒肚，头顶秃着。他一拍桌子，就凑往汤佳明那边凑：“汤老师，上次还想找您交流交流行业经验呢，没来得及说，今天遇上，那就是缘分！走，一起喝一杯？我请！”

汤佳明被他熏得难受，捏着杯子悄悄往毛二那边溜，被人一下子攥住细极了的手腕：“您不来？那就是不给我面子！”

汤佳明被他捏得手腕疼，当场就准备翻脸，忽然听到“咣当”一声，一瓶啤酒就这样重重砸在酒吧的木质桌面上。他吓了一跳，看过去，只见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垂着头弓着身体，正一只手攥着玻璃酒瓶的颈子。啤酒被震得起了泡沫，嘶嘶地从瓶口窜了一手，显得皮肤亮晶晶的。他个子不算矮，看得出来宽肩细腰，砸下酒瓶的动作也是很有讲究，既响，又没把酒砸烂。汤佳明好奇地看着他。

此人晃了晃，像是已经喝了半醉，过了一阵，才慢慢地歪起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眉骨高，眼窝深，脸侧立体，锋利的骨相，鼻头和嘴唇的曲线却又圆润柔和，在酒吧朦胧的灯光里显得不大真实。他脸上亮亮的，挂着不算善意的笑，高声道：“刘老板，李总，缘分呐！”

许是酒精拖慢了思考速度，两位刚刚还得寸进尺的男人只呆呆重复着：“缘分，缘分。”

“这几个弟弟呢，比较怕生，如有得罪，我先替他们赔个不是。”这人说着，举起啤酒瓶，“咕嘟嘟”灌下半瓶，随后一抹嘴，也不等两位老板做出反应，接着说：“上次组局，没能尽兴，今儿个机会难得，咱哥儿仨走一个？”

两位老板尚未来得及拒绝，此人已经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拎住了两位老版的后领，“不是要喝酒吗？我陪你们喝！两位可别不给我面子啊？”

汤佳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从天而降操着一口京腔的大哥把两位老板拖走，还顺手在他们肩上蹭了蹭用他们的衣服擦手，沉默了一会儿，扭头就问毛二：“这谁？”

毛二明显有点心不在焉：“你学长。叶麒圣。”

汤佳明眨了眨眼睛。

没过多久，叶麒圣就回来了。他还是有点晃晃悠悠地过来，一屁股坐在汤佳明刚刚坐着的、毛二对面的位子上。

“解决了？”毛二问。

“两个废物，一瓶半就倒了。”叶麒圣不太当回事儿似的，挥了挥手：“你们没事儿吧？”

“没事呢叶哥，多亏了你。”

“小事儿。小事儿……”叶麒圣说着说着，声音就沉了下去，眼睛也闭上了。他点了个头，又甩了甩头发：“我有点儿晕，歇会儿。”他说完，就闭上了眼，把头靠在后座上，没过一会儿，呼吸都均匀了。现在汤佳明才看清楚，他脸上全是泪痕。

毛二突然抬起手，打了几个响指。汤佳明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直到一个熟人走了过来：面庞白净，发丝服帖，是汤佳明也认识的同事，王涵宇。王涵宇手里捏着一打餐巾纸，过来以后和毛二汤佳明都打了个招呼，看了眼坐在一边的叶麒圣，转过去和毛二解释：“叶哥刚从北京回来，心情不太好，我陪他出来散散心。”

毛二隔空用下巴一点叶麒圣：“这是又咋了？”

“嗨，能有啥。在那边挨了骂，非要他跟 XXX 唱一个样儿，他那个性你也知道。刚回来没几天又进新组，给的排练时间还短，又碰上那谁，吵了两句。就这样了，哭得不行，把我们那桌的纸都用完了，我去找前台要，回来没看见人，找了半天，没想到跑你们这来了。”

王涵宇人热心，嘴快，叭叭叭地说得抑扬顿挫。叶麒圣被吵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桌旁站着的王涵宇，摇摇晃晃地就要站起来。“涵，涵宇，”他打了个嗝，脸上吃吃地笑得纯真，“我找，找找你呢。我，我想，上厕所——”

“你陪，陪我。”这句话他没说完，已经被王涵宇手忙脚乱地扶起来了：“哥，大爷，祖宗，您慢点儿——”

一声刺耳的电话铃响起，王涵宇一手攥着纸巾扶着叶麒圣，一手在身上摸。他摸了两下没摸着，抓耳挠腮的，毛二看不下去，站起来说了句“我来吧”，就把叶麒圣的手搭自己肩上了。王涵宇冲他露出一个感激的笑，终于摸到了手机。

汤佳明眼看着毛二接过王涵宇手里的纸巾，替叶麒圣擦了擦脸。

他想：王涵宇为什么要对着毛二解释那么细？一两句就能说明白的事情。

“瀚宇哥呢？”

毛二回来的时候，王涵宇已经没影了。汤佳明喝完了自己的柠檬水，把毛二一口没动的果汁也全喝掉了，正咬着吸管发呆。酒吧的灯光很暗，把他罩在阴影里。

“他老婆叫他，他就先走了。”

毛二撂下叶麒圣，坐下来喘了口气，掏出手机，开始打车：“帮我个忙，佳明。”

汤佳明想了想也是欠这位叶哥一个人情，点了点头。

毛二和叶麒圣关系不一般。汤佳明坐在叶麒圣家里的沙发上，合计着。毛二进门的时候都没在密码锁输密码，直接扫指纹进的；进门以后带着他两个人架着叶麒圣直奔卧室；之后熟练地拿出备用拖鞋，指挥汤佳明去哪个柜子拿干净杯子，茶叶在哪，水壶怎么弄；等他倒了杯水过来，毛二已经给叶麒圣换好衣服了，正抱着脏衣篓往外走。

他喝了口手里的热茶，听着洗衣机隐隐的轰鸣声，看毛二抱着一床被子出来。

“我今晚要留这里看着，改天陪你。你看你是走还是怎么着？”

汤佳明一吸鼻子，从下往上看着毛二，眨眨眼睛：“我睡这里的话，叶哥会介意吗？”

毛二听了这话扫了他一眼，放下被子，走过来呼噜了一把他的头发：“别怕，叶哥人挺好，不会介意的。”

汤佳明心里这下舒服了，但脸上还是撅着嘴。他把毛二的被子卷过来，一把摊开，盖在自己身上，又扭了两下，才算是在叶麒圣的沙发上找到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躺安稳了。又听毛二说：“他要说你，我和他讲。”

他“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汤佳明第二天早上是被香醒的。煎鸡蛋的时候特有的那种，油脂、淡淡的奶香，混合着米香。他慢吞吞地坐起来，看着毛二正拿着碗盛粥。

“起来了？来吃饭。”

汤佳明张了张嘴，感觉口渴先喝了杯水。

“猫猫，你想吃什么菜？”叶麒圣就在这时候举着锅铲出来了。他围了个围裙，穿着纯灰色的棉质居家服，面貌和声音都比昨晚温和许多，让人一时很难想象出他薅着两个老板领子的雄姿。汤佳明正对着猫猫这个称呼发呆，就看叶麒圣一撇眼，看到正坐在沙发上的自己，下意识坐直了。围着棕色围裙的人立马换了个手拿铲子，在围裙上擦了擦，向他走过来：“你是毛二的朋友吧，昨晚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

毛二笑着推了下叶麒圣的肩，对汤佳明说：“还没介绍过你们，这是叶麒圣，叶哥，你师兄。”又扭头对着叶麒圣说：“这是汤佳明，我朋友。”

“汤老师，幸会幸会。”叶麒圣朝下伸出手。汤佳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倒比叶麒圣高上几分。他用力握了握叶麒圣的手，“叶老师，你好你好，久闻大名。”

叶麒圣眯了眯眼睛：“不用，你要是不嫌弃，可以跟毛二一起，叫我一声哥。”

“叶哥，早上好。”汤佳明笑着说，这才收回了手。

毛二这时候插了嘴，“别麻烦了，哥。”他的手还搭在叶麒圣肩上，“你头肯定还疼着，直接来吃饭吧。”

早饭是白粥，煎蛋，卤牛肉，和一盘拍黄瓜。叶麒圣又热了鸡汤，说是昨天回家以后熬的，没喝多少，边说着边拿了把大汤勺递给毛二。毛二理所当然地接了，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叶哥，舀了一大勺，泡在自己粥里，笑得眼睛全眯起来了。

汤佳明看着，越吃越不是滋味儿，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也不夹菜。毛二平时也不这样啊？毛二平时和他们一块儿嘻嘻哈哈的也爱闹也很爱笑，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这位叶哥，他的状态……不太一样。

“吃不下吗？”叶麒圣盛了碗汤放在他面前。汤佳明没接，也没说话，一个劲儿用筷子夹粥里的米粒。

“他爱吃重口的。”毛二解围。

“这样啊。”叶麒圣了然地站起来，又开冰箱门又拉碗柜的，过了一会儿，端着一小碗红彤彤、油光锃亮的酱出来，摆到离汤佳明近的地方。“我自己做的牛肉酱，尝尝？”

这一小碟牛肉酱和外面常见的不同，油汤丰富，浅黄色的，颜色清润鲜亮得像上好的茶汤，蒜蓉和剁椒被一层油裹得晶莹剔透闪闪发光，肉质颗粒细腻圆润，只带着少量豆豉。他将信将疑地伸出筷子尝了尝，随后睁大了眼睛。与外面那种丰富的调味酱料不同，这牛肉酱甫一入他口，味蕾便只感受到纯粹的咸和鲜，随后点缀一丁点刺激的辣味与发酵久了的微酸，被油香均匀地裹在一起。他嚼了嚼，喝了口粥。

“好吃！”

叶麒圣欣慰地笑开，于是汤佳明注意到他眼角有一条很温柔的褶皱。“那就好，我还担心太咸了。”

汤佳明这顿早饭吃得很畅快，他模模糊糊地有些理解为什么毛二对叶麒圣是那个态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