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ust Fall
“谢谢,但不用了。”良田声音还哑着,低低地说:“有酒可以给我点。”
礼堂的大理石台阶有二十七层,垒起来的高度和一个六岁小孩同等高度;六岁大的藤真健司顺着台阶一路跑上和自己一样高的台子,站住了。他扭过头,问身后站在平地上的一对夫妇:“你们能接住我吗?”
那是一对着装光鲜亮丽的中年男女。由精细羊毛面料裁剪出的正装服帖地修饰出男性的身形;女人一身丝质长裙,涂着鲜红色指甲油的手上闪耀着一枚钻戒。女人和男人谈了两句,对藤真浅浅笑起来:“你这么乖、这么懂事、这么可爱,我们当然会接住你的。”
藤真听到这句回答,兴高采烈地回身,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地向后倒去——
没有人接住他。六岁的藤真健司直直地摔在地上,脑浆迸裂,血流了一地。远处传来了啜泣声。
五个六岁那么大的藤真健司猛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噩梦的情景似乎还未从眼前散去,他呆坐了一晌才拨开身上的薄毯,起身绕过沙发走向卧室。他走得越近,梦中听到的哭声便愈发清晰。他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敲了敲门:“良田?”
抽泣的声音停了停,从门下的缝隙里爬出蜘蛛丝般纤细的声音:“是的,藤真先生?”
藤真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该怎么安慰一个孩子?一个画着烟熏妆,涂着红指甲,穿着透视衬衫、超短红黑格裙、破洞渔网袜和黑色细高跟鞋,靠着公交车站牌问你 3000 日元口一管要不要来的,浑身烟酒味,嗓音沙哑,但是看样子几乎完全可以确定是未成年的孩子?他敲门的手攥成了拳。当时临时加班晚上十点才下公交的藤真第一反应是报警,但良田紧紧地掐着他的手腕,用更紧的力道盯死了他:“不买就算了,别叫那群废物条子。我不想再他妈的和收容所那帮混蛋打交道了。”
良田的力量并不算大,藤真作为一个成年男人可以很轻易地甩开手,但那孩子眼里的什么东西让他败下阵来。“好,”他答应道。但他并不是一个能允许自己对这种事情坐视不管的人。“我不报警,但你得跟我来。”
总之,这个孩子现在睡在他单身公寓的床上。在他想明白该拿这孩子怎么办之前,良田就先呆在这里。藤真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天哪,他甚至不知道良田是不是真名。
他在自己卧室门口杵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我给你拿点喝的?”他顿了顿,干巴巴地补充:“冰箱里还有牛奶。”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藤真听到一声“啪嗒”,门缝便透出亮光。一阵窸窸窣窣声后,良田拉开了门。藤真的衬衫被这孩子当裙子穿了,从白色的下摆里伸出一双蜜色的腿。藤真下意识转开头,良田却靠了过来。这距离太近,藤真闻到了自己洗发水的味道。
“谢谢,但不用了。”良田声音还哑着,低低地说:“有酒可以给我点。”
藤真感到一只纤细的手指在自己胸口画圈,有渐渐往下的趋势;那孩子在他胸口哈气:“当然,不是白送;我会付出你满意的价格。”
他闭了闭眼,在那手抚过小腹时抓住了它。名为理智的弦在这一刻绷断了。
“别把你在街上学的那套带进我的房子。”藤真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冰冷、坚硬、不留余地;不错,他很满意。他睁开眼,眼前一片红晕,甚至有片刻的恍惚;他听见血液在自己的身体里愤怒地奔腾,冲刷掉一切剩余的情感:这孩子太没规矩,看起来没人管。那么他来管。他要说让人疼痛的话,他要让孩子知道疼。因为只有疼痛,才能让人学会事情。
藤真弯下身子,平视着良田,把抓住的手用力摆在眼前人的身侧,盯住了小孩的双眼,慢慢说出两个字:“真脏。”
良田对藤真这句自以为的致命一击反应出乎意料地平静。藤真以为这小孩会大喊大叫或者崩溃大哭,已经做好了邻居报警后做笔录到天明的准备(虽然这街区几乎属于法外之地了);但良田只是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哎呀,没有就算了。”虽然眼睛还是红的,但这孩子控制着脸上的肌肉,慢慢地,慢慢地,最终挂起了一个笑。“这么严肃做什么?”
藤真第二天一下班就着急忙慌往家赶。他早上走前给良田留了纸条,午休的时候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他本想问小孩晚饭吃什么,但电话没人接,他整个下午心里都没底,掐着表到了五点就拎着公文包跑了。
藤真推开公寓门,屋里静悄悄的。
“良田?良田?”
没有回应。他昨天拿给良田洗澡穿的拖鞋整齐地码放在门口。藤真放下买的菜往里走,环视着四周:沙发上的被单还维持着原样,晾衣架上新挂了一件洗好的白衬衫,卧室里的床已经铺平整了。公寓里东西东西一样没少,连橱柜里的现金也完完整整地躺在原地。
藤真叹了口气。他其实心里早就有了预感,就算自己真想收留这孩子,良田也未必需要他的照顾,尤其他昨天又说了那么重的话。再说,他确实不喜欢良田太成人化的行为举止,能不能接受这孩子也要打个问号。
太阳渐渐落下来,蓝色笼罩了客厅。藤真在沙发上坐着,想良田。想良田在哪里,在做什么。他想着想着,头突然很痛,胃里也仿佛有什么在扭动似的。他觉得,或许,在开始做饭前,自己应该先小酌一杯。
单身男人的小酌很容易发展成大喝特喝。藤真健司脚下攒了十几个空啤酒易拉罐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他灌下一口酒,自觉神志还算清醒,就开了门。
公寓走廊的声控灯闻声而动,照亮了站在藤真门前矮了他一个头的孩子。藤真的头又开始痛,胃里那种有东西戳来戳去的感觉变得更严重了。他让开了门,“先进来吧。我在吃晚饭,你要来点吗?”
“不用,”良田拘谨地站在门口:“我在外面吃过了。我来是……呃……”
藤真不喜欢磨磨叽叽地做事情。他伸手把人扯了进来,踹了一脚门,拽着人一路到沙发,把人往沙发上一扔,自己一屁股坐旁边地上了。
“所以呢?”
良田调整了下坐姿,拿起自己随身的化妆包,在里面掏了掏。藤真平视的目光就落在这人穿着渔网袜的膝盖上。良田从包里拿出零零散散的几张钞票,递到藤真眼前。“昨晚,谢谢你收留我。”
藤真没接那钱。他眯了眯眼睛。有什么东西不对。他被酒精侵入的大脑开始疯狂运转。
良田看他没动作,扭过身把钞票放在茶几上:“我看了附近的汽车旅馆,一晚上差不多是这个价……总之,再见。”说完话,小孩站了起来。藤真看他往门口走,跛着脚似的走得很不稳,终于想明白了哪不对。他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头瞬间晕得不行,差点摔在沙发上。但他管不上那么多,两步跨到良田旁边,掰过这人的脸。果然,这小孩的眼睛有点红,嘴巴旁边有破皮。他意识到刚刚坐在地上的时候,觉得不对劲的是什么:这孩子的膝盖是红的,还有一些小伤。
他几乎是咆哮出声:“你这钱哪来的?!”
良田一开始没回答,想走却被藤真牢牢地抓住了肩。这动作传递着他的意志:话不说清楚,别想离开。小孩气性也上来了,冷冷嘲讽道:“我还能怎么赚钱?”
藤真瞪着良田,良田毫不示弱:“遇见你真晦气。妈的,我昨天还以为能赚点钱,结果啥也没有。耽误我一晚上还不够?不是嫌脏吗,放手!”
藤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的头痛在那一刻变得无法忍受,胃就好像一块被丢进洗衣机的抹布,被什么冷硬的机械切割翻搅着。在他能说出别的话之前,只听“呕”地一声,炽热的液体卷着胃里的残渣顺着他的喉管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喉咙部分的肌肉,那酸臭的混合物像是有生命般挣扎着脱离他身体的束缚般倾泻而下,淋了良田一身。
这一吐让藤真清醒了一点。他低着头踉踉跄跄地推着良田进浴室,往浴缸旁一蹲——蹲得太快,差点一跟头栽进去——撸起袖子,开了水龙头。他伸着手试着温度,慢慢说:“脏衣服你先脱了,回头我一起丢洗衣机。”温度调好了,他就开始放水,一边放水一边转过头去说:“你可以进去——?”
他眨了眨眼,紧紧地闭上眼睛,又睁开。喝酒喝太多看东西不清楚了?
小孩的脾气都是一阵一阵的。脱光了的良田觉得藤真的表情很滑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大咧咧从他旁边跨过边缘,躺进了浴缸。“你这蠢表情看着真不错。”
“你是男的?”
“现在不就好这口。再说我也够漂亮。”良田岔着腿往浴缸里一靠。他的声音、身形乃至脸蛋都很青涩,刻意扮女装的时候确实让人分不太清。
“说真的,你不考虑考虑——”
良田打断了他:“外面没人会雇我。”他的声音在雾气缭绕的浴室里变得有些缥缈:“您瞧,虽然您觉得脏,但是啊,我这工作,不偷不抢不骗,不害人的。着已经是我最干净的来钱活计了。人总是要吃饭的——未成年还能要贵点儿呢,也就这点好处。”
藤真蹲久了腿麻,索性坐了下来。他半靠着墙,暖汽氤氲,熏得他昏昏然不知今夕何夕。良田的话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他只觉一股热气上涌,从眼眶里溢出:“你这不是害你自己吗……”
“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感受。”或许是水温够暖,良田反驳得心平气和。
但藤真已经不太听得到了。他的意识在梦醒间沉浮,在彻底被黑暗吞噬前,他梦呓般地呢喃:“考虑一下……我照顾你,你上个学……赚钱也舒服点,不好么……”
良田看藤真的背塌下去连忙捞了一把,只见他双眼紧闭,面上隐有泪痕。良田拿起毛巾给他擦了擦脸:“再说吧,也不知道谁照顾谁。”
藤真那晚又做了梦,仍然梦到那对穿着体面的夫妇。男人把他抱到大腿上,女人顺着他的头发一路摸到脖子。他们夸他,漂亮,懂事,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们祝他生日快乐,说给他准备了很好的礼物。梦里的藤真满心幸福,身体却止不住发抖。
他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良田躺在他的背后,发出均匀的呼吸。
藤真恍惚了一阵,但确实没有想起梦中那对夫妇的脸。
良田没有答应藤真,但也没有拒绝他。
藤真健司觉得他把自己家当旅馆。他白天在外面,晚上会回来吃饭睡觉。这是一种试探,试探自己能否包容他的言行。
良田会按旅馆定价给藤真钱。一开始藤真不收,良田把这些钱买了酒通通塞进他放酒的箱子。藤真没用多久就发现了。后来,他找了个干净的梅森罐子,把良田每天给他的钞票都存在里面。
“就当给你上大学攒的钱。”
他得到的回应是良田的一声冷嗤。
藤真健司过生日的时候拿了十罐啤酒出来。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没有过生日吃蛋糕的记忆。所以当良田提着一个写着“生日快乐”的纸盒出现在他走廊里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惊愕,随后是愧疚。彼时他岔着腿瘫在自己的椅子上。良田在他对面坐下了,拿了一罐啤酒。藤真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未成年不许喝酒”之类的话。
藤真打开盒子,蛋糕盒子的夹层里装了一个附赠的纸壳王冠,插起来以后滑稽地支出两截纸壳。他像是被烫到了似的,手里抽搐了一下,纸壳王冠便从他手里滑落。“谢谢。”他说:“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生日。”
“没必要知道。”良田站了起来,开始给他插蜡烛。
“要知道的。填收养申请表和入学申请都要知道的。”藤真今天喝了酒,对自己言行的控制松懈了许多。他抓住了良田的手腕,摆了摆。小麦色的手腕和自己白皙的肤色放在一起,对比鲜明。“你应该学会信任。”
良田低头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在惨白的灯光下交汇。藤真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
良田笑了。他绕过桌子,一屁股坐在藤真椅子的扶手上,一手勾住藤真的脖子,另一只胳膊搭在他的大腿旁:“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朋友们很喜欢玩一个游戏,叫‘Trust Fall’。”
“如果你足够信任一个人,你就……”他抬起手掌,弯下两根手指,立成一个小人的样子,食指中指交错着“走”了起来,爬上了藤真的大腿。藤真只觉得良田靠着的那半边身子完全酥麻了,整个人无法动弹。
“像这样,走到一个台子上。”良田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藤真的大脑仿佛被雾罩住了一般,眼前的景象、耳边的话语都开始变得扭曲、变形、朦胧。“然后……”良田的手指小人向后一倾,很轻的一声“啪嗒”,小人顺着藤真大腿侧面的弧度滑到椅面。
“要诀在于,你得信任那个人能接住你。”
良田再次摊平了手掌:“我不喜欢这个游戏。”他轻轻地说:“我不喜欢把命交给别人。”
在藤真能做出任何反应之前,良田伸出手,灵巧地解开了藤真的皮带:“你一个单身男人,平时也不见你撸,一定积攒了很多吧?”
他伸手,抚上藤真的性器。那东西沉睡着,十分疲软。
藤真呆住了。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一些白色的粘稠物质裹住了他的思维,像蜘蛛网缠住猎物。他的身子变得很沉,甚至抬不起一根手指。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看到了良田,同时也看到自己——那是什么?他的意识好像脱离了身体,正站在卧室的门口,冷冷地注视着餐桌前的两个人:无力地瘫坐着的成年人,和拉开他内裤的,抚弄着他分身的,穿着超短裙和渔网袜的少年。
藤真头痛欲裂,感到无助。他的胃里有一种奇异的被搅动的触觉。他想闭上眼,但又做不到,只觉得胃里——不,那种上下翻腾的知觉正从胃部下沉,下沉,下沉……他感到自己就像一条被拍到沙滩上的鱼,呼吸都变得困难,而自己的身体,正被灼热的阳光一寸寸抚过。
……莫名地,有些熟悉。
卧室门口的藤真看到,少年涂着血红色指甲的纤细手指搭在了他的胸口——
有什么东西终于冲破了束缚,浮上了意识之海的表面。
一瞬间,藤真觉得自己非常渺小。他觉得自己被人抱在腿上。戴着钻戒、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掐着他的胸口。另一只湿滑的、关节粗大的手把玩着他双腿中间的器官。有什么炙热的、粗大的,让他痛到仿佛裂开的东西,正在他的身体里肆虐。“孩子,真乖……”他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他猛地睁开了眼。
良田被藤真猛推在地的时候正准备给他口。
就是这样了。良田垂下眼。他这次越界了。一次次的远离、回归、徘徊踌躇、试探底线,他在自我交锋间终于迎来了和这个男人的终结。他是故意拉开的距离,也是故意在男人的雷区上一点点前进的。他其实很喜欢藤真,长得好看,又不想活吞了自己的人,怎么不喜欢呢。
但他一直觉得 Trust Fall 是个蠢游戏,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或者意愿,去接住别人。人是等价交换的动物,你总是要用一些什么去换另一些什么。他能用来和藤真交换的,从来也只有那一样东西——年轻的躯体能提供的,性。如果藤真不接受,他就没有任何谈判的筹码。
理智上,良田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起身离去。但他屁股摔得有点疼,晚上的大街又实在冷,很想多留一会儿——不,自己不能变得太软弱,他得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良田抬起头,慢慢地眨了眨眼。他努力地控制脸上的肌肉,慢慢地,慢慢地,再次挂起一个笑:“藤真先生,如果我再漂亮一点,是不是我们就可以做了?”
藤真刚醒过神来,只觉得各种情绪从自己的头骨里蒸腾而出。他看了良田很久,叹了口气:“活着并不是那么辛苦的事情,你为什么总要伤害自己呢?”
良田竭力维持着面具般的笑:“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呢,你情我愿的事情。”
藤真的头又开始痛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当然他妈的知道!和未成年发生性关系是他妈的性虐待!”他的声调越来越高,结束时几乎要接近尖叫。有什么破碎的东西从他的身上喷涌而出。
良田以更大的声音喊了回去:“我是自愿的!”
“当年我他妈也是自愿的!我以为我是自愿的!”
良田呆住了。他第一反应是这他妈和你有什么关系,但反复咀嚼了这句话的意思后,他明白了。良田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藤真已经泪流满面。他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你每次和那些人做,难道就不是在玩 Trust Fall 了吗?他们能对你做的事情有那么多——你反抗不了。”他抬起头,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仍然执着地伸出双手,最终摸到了良田瘦弱的身躯,把他锁进怀里:“我只是……不想再看到第二个藤真健司了。”
良田的肩头被落下的泪水烫出了一个洞,那液体直直坠到他的心底。他迟疑地抬起手,拍了拍藤真的背。
藤真良田转到社区学校的第一天,藤真健司给他买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当礼物。
良田的表情是迷茫的。
“不喜欢吗?”藤真问他。
良田欲言又止的表情让藤真产生了自我怀疑,他迟疑地说:“呃,如果你更想做手术的话,我可以去联系诊所……”
“能收到礼物我很高兴,”良田谨慎地措辞,“不过,我没觉得自己是女的啊?”
那天晚上,藤真健司梦到良田穿着裙子在田野里奔跑,白色的裙摆拖过绿色的草丛。光晕在他脸上流转,那是幸福的表情。藤真笑了。